那会儿的她扎两个冲天辫,红色的发绳,跑过来时在风中乱甩。眼睛圆圆亮亮的,面色蜡黄,此时更像是刚出生不久的流浪小橘猫。 上衣和裤子有点脏,东一块西一块的陈旧污渍,有的发灰,有的形如油渍,衣服原本应该是很漂亮的杏黄色。 她停在我面前,比我还要再矮一点,盯着我手上的糖纸。 她不说话,我也不说话。 等到我把整颗糖含住,她大着嗓门好奇问,“你在吃什么?” 我答:“大白兔。” 她一惊,瞪大眼,“你吃兔子?” “……” 是的,童年的玉眉依然能够让我哑口无言。 “是一种奶糖。” 父母正好买完东西在唤我回去,临走时,玉眉还在看着我,我路过她身边,她声音就小了好多,用一种掺着羡慕和渴求的目光看着我,忽然问:“糖好吃吗?” 很香甜,含久了会变得很软,很难有人会不喜欢。但我也许是个例,细品总觉得有股奶腥味。不是很喜欢。 “还行吧。”我从口袋里翻出最后两颗,塞到她手里,“给你吃,我走了。” 我原以为我们不会有交集,但那一年过完年后,我被留在了水街。 当时我年纪尚小,还容易生病,兼具拖油瓶和麻烦精两种特性。父母需要工作不便照顾年幼的我,决定让我在奶奶家呆个几年,等再大些,再把我接回身边。 我因此同玉眉成为朋友。 玉眉住在离奶奶家两条巷子远,近大马路的家,她家门前养有鸡鸭鹅,散养,我印象很深。因为我第一次去她家门口,被鸡追了半条街。 她家外墙灰白、墙皮剥落,青苔弥漫,看上去很斑驳,另一侧的爬山虎倒是爬了半墙。 水街里和我同龄的小孩不多,加上我不爱热闹,不爱闹腾,还处于对陌生环境抱以一种警惕和不适应中。大家对我的兴趣也就只限于初到时好奇的打量和观望。 能够隔三差五来找我的,也就玉眉一个。 似乎因那两颗糖,我们结下缘分。饶是我再安静,再不想搭理人,活泼开朗且没心没肺,总是像哪里缺根筋的玉眉依旧乐此不疲来找我。 有时拉我去玩跳格子、沙坑弹珠、纸青蛙……有时说后山还是哪里的树结了好吃的果子,要一块去摘…… 但她也不是总有时间的,小小年纪时常要帮家里做家务,挑水喂鸡拔草……那两个弟弟倒是每天乐呵乐呵到处跑。 孩童时期,瘦小的玉眉只要有空,总跟在我后头,去哪儿都要跟着。 住在水街的那两年,如今想起来,也称得上一句无忧无虑,美好快活。
第13章 给她不给我 在我回忆往事时,和我不同频的玉眉早从两颗糖跑到了梳妆柜上。 然后,忽然大叫了一声,吓得我扭头去看怎么回事。 她指着梳妆台子一角,“你绣的那个绿绢布呢!我前些天还看到的。” 就为这事啊…… 我捂着因惊吓而狂跳的心口看她,相当无奈地叹了口气,耐着性子劝她:“玉眉……你不要突然叫。” 玉眉才觉察到刚才的不妥,走过来给我顺背,“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吓你的。” 我倒也没柔弱到要被顺背安慰的地步,拂开她手:“没怪你,别闹我了。” 玉眉讪讪收手,又问:“那布呢,收起来了?还是被扔掉了?” “我送人了。” 玉眉皱起眉:“送人?你还能送什么人?” 我在这里的确没有朋友,认识的人更是少之甚少。玉眉是一个,奶奶是一个,现在也仅仅只是多了个柳梦。 “我晓得了!”玉眉的脑袋难得灵光,“是那个穿旗袍的女人对不对!我前些天就老看到她在你窗前呆。” “你说是就是吧。” “你还真给啊!” 我懒得回答,想去拿书,一只手伸过来按住书本。 我复又抬头去看,只见玉眉愤愤地将手里那袋糖扔回桌子上,站到我面前控诉。 “你为什么给她不给我!” 我不明白她干嘛突然那么激动,只是一块布而已。 “你要的话,我下次再给你绣。” “不一样!明明是我先问你要的,是你不给我,说要留纪念。” 有这事? 我忘性大,毕竟那阵子脑子总是浑浑噩噩的。底气霎时变得有点不足,“有吗?” 玉眉抿着唇,鼻子呼出长长一口气,坚定道:“有。” “记不得了,等下次,我给你绣,好不好?”我拍拍她放在书上的手,让她消消气,“绣朵大牡丹,保你富贵又平安。” 怕她不信,食指在空中比划一个圈,“绣这么大的。” 我如果好声好气和玉眉说话的话,她会气消一大半,理由是对着我这张脸发不了火。 伸手不打笑脸人,我用得很上道。 玉眉的眉心果然舒展了些,面上的紧绷消失,把手从书上挪开,开始挪向我的脸,捏着我脸颊别扭道:“那你要记得给我绣比那块更好看的。” “疼,快拿开,要掐肿了。” 我把话往严重了说,不然我的脸能被她玩半天。 从小到大,她对我的脸都抱着一种莫名的执着,从前说是软,好捏,大了说是白,像奶糖,好吃。 终归是肚里馋虫作祟,索性拿我解瘾。 话音刚落,玉眉当即拿开,用手背轻轻揉两下才放过我的脸。 气虽消大半,但从她那一屁股坐在板凳上带出一阵刺耳的声音,以及她眉心蓄着的淡淡怒意,我的许诺尚未完全让她满意。 她抱住双臂,敲着二郎腿,装出一副不容置喙,发号施令的小大人模样。 “不要和那女人来往。” 我听着不悦,反驳她:“人有名字的,叫柳梦。” 玉眉闭上眼,侧过脸,仰着脖子:“我管她柳梦陈梦,总之你不要和她呆。” “为什么?” 我平静地盯着她,去观察她的所有情绪,试图去找出有什么不同的地方。 “那女人不好,名声差,会带坏你。” 结果让我不免失望,她带着和水街人一样天然对柳梦的鄙夷,尽管措辞相较于他人的恶言要隐晦委婉,但本质上没差别。 但我莫名执着于找不同,出于一种不甘,和被人背叛后愤懑的心理。 我问她一个对于她而言相当摸不着头脑的话。 “你是哪一边的?” 玉眉很难理解这话背后的意义。对我突然发问和骤冷的态度感到困惑又生气,急道:“什么这边那边的,那女人和那么多人混,又是干那种工作的,她不检点!” 我心头闷着火,“唱两首歌,就是你们说的不检点?” 玉眉底气很足:“你以为真是唱歌这么简单,那个地方这么多男人,揩油咸猪手的,一来二去不就……” 我的心情越来越差劲。也许感受到来自于我身边的低气压,她似是被我样子吓到,声音忽然弱下去,因为我没有在笑,而是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却并未打算就此放过她,步步紧咬:“一来二去什么?” “就、就那个啊,两个人一张床,滚在一起。” 我倾身靠近,一遍一遍问。 “你这么肯定?” “你见过了?” “你去过那个地方了?” 她偏开眼,不再看我,语气很差:“我才没有,他们都这么说的……” 我的生气顿时有种砸在棉花上的无力,整个人瘫回椅背上,侧过身子不愿再看她。 玉眉见状,从刚才的盛气凌人中脱离,软下语气,急急忙忙凑过来,嗫嚅:“你别不理我呀。” 我淡道:“别人说,你就信啊……” “才不是!”她开始语无伦次,扒着我一侧肩膀让我听她解释,“可她、可她在那工作是事实啊。” 我没了和她聊天的心思,置若罔闻,继续看书。 冷处理让玉眉跳脚捉急又束手无策。 一张脸探到我面前,气鼓鼓瞪我:“你现在是要和我冷战是吗?你要为了她和我绝交?” 我只是心下格外疲乏,暂时没心思理她,不至于要和她绝交的程度。 “我没这么说过。” “可你的表情就是!” “那你就当我在生气,让我静静。” 我一而再再而三的冷淡态度让她不爽。 她腾地从椅子上起来,指责:“江叹铃!你干嘛总是这样,对我爱搭不理的,你从前从来不会甩我冷脸。” 玉眉到底是没怎么变,还是直性子,有什么说什么,表达喜怒哀乐从来直来直往。 然而我们中间隔了的那未见面的十多年,彼此在各自的轨道上行走,成长为什么样的人,完全不可控,只能任由时间和未来的不确定推着走。 我们可以像从前那般亲密,同床共眠谈天说地,但就是无法在思想、见解和观念上达成一致。 我与她在对待柳梦上迥然不同的态度就是个典例。 但我不怪她,这算不上是她的错。 玉眉说我没错,我的确变了很多。 儿时无忧无虑,离开水街的我,兴许想不到有一天会重新被退了学,被丢回来,和奶奶相依为命,或者说是另一种自生自灭。 我对周遭一切抱着极大的敌意和漠然。这样的冷漠势必会误伤身边的人,比如玉眉。 我很难像从前那样有足够的耐心去对待她。 争论会变得无休无止,我选择举白旗投降叫停。 “玉眉,你回去吧,我现在没心情,让我一个人呆会。” 我把糖塞回她手里,“不要和吃的过不去,拿回家慢慢吃。” 玉眉还是闹,糖也不起作用了。拍开我的手,“不要搪塞我,你当真以为她很好吗?” 我翻着书,其实没看下去,“随你想。” “我前些天看到她了,就在入口的路口处,从一辆死贵的小轿车里下来,穿的红旗袍漏胳膊露腿的,这还不是重点,重点是给她开车门的是个男人,长得高大,还帅,塞了好多漂亮礼物给她,走之前两人还抱一块了!” 翻书的指尖一顿,柳梦的工作性质,和人有这种接触是正常,我的关注点不在于什么人什么车,是这男人和柳梦的关系。 这让我的心情从刚才和玉眉置气的怒,变成一种迷茫,不解自己为何在听到这事上会有明显的低落情绪。 我的反应落在玉眉眼里,让她心生快意:“现在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了吧。” “说完了吗?说完就回去。” 玉眉一愣,杵在旁边不动,笃定:“你不信我。” 当然不信,全是些强扣在柳梦身上莫须有的臭名头,一传十,十传百,柳梦今日当歌女,明日就被喊成青楼女子。可即便是青楼女子我也佩服她,尊敬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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