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淮州、明水两地的造船工场,仅在景贞二十六年至今,就造船上千艘,其中得利不言而喻。 而船只多了,南北两地的商业便越流通,随之而来的又是另一番博弈。 这样算来,余船的事确实要归在小事里,但青黎清楚这位在南方水面上独树一帜的“余大娘”船王背后代表的意义。 秦宸章自然也清楚,所以不再说什么,只是随手翻了翻桌上其他的案卷——青黎的桌面带有她独特的案卷收纳习惯,每本册子的左上角都有醒目的分类标签,翻阅起来方便快捷,一目了然。 秦宸章翻一册,船舶升级建议。 再翻,新兴农作物实录。 再翻,工人管理手册(新增)。 再翻,公共卫生一百条例。 再翻,火力纺织机(试用)。 …… 最底下的,甚至还有一本耕田沤肥十策。 若说秦宸章一门心思在搞政治,那青黎如今在做的就是管理民生经济了。 秦宸章在权,青黎在利,朝堂上所谓的鸿文党能抱团在一起听从公主府,又何尝不是归功于此。 秦宸章看了一会儿便收回手,唇贴到青黎的脖子上,叫她的名字:“青黎……” 青黎问:“怎么了?” 能怎么呢,不过是脱口想说些抚慰的话,就像她面对那些官员用的手段一样,褒奖,拉拢,收揽人心,但那些话又如何能对青黎说出口? 秦宸章抓着青黎的手,细长的手指并不算柔软,指腹上还有因为长时间握铅笔留下的薄茧。 “累不累?”她小声问,问完了又觉得自己虚伪。 自己常住皇宫,却把青黎长留公主府,不就是因为她在宫外能帮自己做更多事,更方便自己里应外合吗? 青黎没有直接回答,只是伸手抓了抓秦宸章的下巴,像安抚一只猫。 秦宸章阖上眼,停顿半晌,才慢吞吞地说:“政变死了那么多人,朝上很多官位空出来,宫里也生出许多事,后宫现在只有九弟一个皇子,皇上是一定会立他为太子的,前朝必然也是这么想,以后……” 以后又会是新的局面,争斗永远不会停歇。 “我知道,那些朝臣现在奉我做护国公主,是因为他们想借我的权力成为新的帝师,成为新的权臣。” “父皇快死了,他们都认为皇帝一死,我一位无父无夫的公主,无论现在如何荣耀,终归都要听从于他们,即便最终不成,也会比奉承其他王侯国公容易制约。” “就像杜绅,我不杀他,早晚有一日他会杀我。”秦宸章依偎着青黎,轻轻地叹:“可这世上,不止一个杜绅。” “青黎,你会怕吗?” 她那样问着,声音里却没有任何怅然和小心——或者说原本也不该有,她如今大权在握,一手掌握法则,一手挥舞长刀——她在玩这世上最刺激的游戏,正兴致盎然。 青黎只是靠近她,就已经能感受到她身上喷薄欲出的美丽,那是对权力赤//裸裸的渴望,近乎贪婪,经由鲜血的浸染和滋润,锋芒毕露,毫不遮掩。 “不会。” 青黎伸出手摸她的眉眼:“你是天命。” 天命注定,你会成为一位帝王。 这一年冬至,朝廷按例举行祭天大典,秦宸章穿上亲王礼制的冕服,登上高台,受百官朝贺。 作为交换,在祭天第二日,朝廷颁布诏令,立皇九子秦元祐为东宫太子,大赦天下。 东宫既定,人人都以为政变的余波将要过去,未来会走向光明,却没想到真正的风云才刚刚开始。 悉数以往三十年,景贞帝于朝政上简称一个“庸”字可以概括,他即无经世大才,也无济民明德,而无才无德的最好证明就是他在没给百姓做出什么大贡献的同时,也没有给朝堂带来多少灾祸,以至于燕国这些年的朝政几乎可以用“稳”来形容。 燕国的勋贵大臣们同样很稳,虽然宦海沉浮中的精明算计一应不缺,但动不动就陷入抄家灭门困境的委实不多。 所以也在这样的平稳中,昭义公主不讲武德的铁血手腕打得众人毫无招架之力。 景贞二十八年末至景贞二十九初,不过半年,燕国朝堂上因为各种各样的罪名消失的面孔比以往十年总数还多,如此还不够,皇室都有几位国公被夺爵去官,京中半数之民都被波及。 幸存者求到皇帝面前,皇帝也觉得杀伐过重,命令公主宽厚以待。 公主从善如流,坦然认错之后,说儿臣府上有擅制琉璃的工匠,古有求仙白玉京,儿臣也想给父皇在问天台上打造一座琉璃宫。 问天台已经建了四年,地基一扩再扩,楼宇一高再高,景贞帝亲身经历这场浩大工程的起末,对其期待远超常人所想——他做了那么多年皇帝,可要说耗万民供一身的帝王奢华,他也只在此事上有过真切体验。 景贞帝对秦宸章的宠信,又何尝不是基于此——长达四年的大兴土木,集各地名匠,聚全国财宝,耗费国资能以万万计,可民间朝堂的压力极少能闹到他面前,全是秦宸章在前一力替他扛下。 世人越攻讦昭义公主骄奢、残暴、专权,景贞帝越觉得她至忠至孝。 午后斜阳的时候,他甚至拉住太子的手,絮说昭义曾为他遍寻名医,为他广集祥瑞,为他舍命护驾,而后又命令太子发下明誓,百年以后一定要善待皇姐,还让两人互相扶持,切勿互相猜忌。 年幼的太子喏喏应是,昭义公主同样泪盈于睫,心中却想,皇帝老了,不仅老了,而且已经服老认老,因为只有老人才会有追忆往事,惶恐未来。 即将封顶的问天台因为琉璃宫而再次开工,十余万劳役不仅没被散去,甚至还在源源不断地收取流民。 护国昭义公主盛宠不衰,牢牢凌驾在燕国满朝文武之上,甚至于新春三月,正式进入宣平殿,临朝亲政。 一同亲政的还有太子,可太子太小了,又惧公主威严,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秦宸章入朝自然不打算做摆设,以她为首的鸿文党也同样急突猛进,刚刚参政就下发了一系列政策,有惠民的,轻徭役,薄赋税,鼓励生产;也有修法的,列以减刑,颁布赎罪;还有经济上的,重农宽商,增立坊市,开放水运;更有官吏调动,启用宦官,建立女官官制。 种种政令一发,朝堂几乎炸了锅,一为变革,二为利益,三为抗拒女主专政。 所幸伴随着政令而出的是酷吏。 酷吏震朝纲。 秦宸章从来没想过以德服人,她清楚,即便她温良恭俭让五德俱全,他们也不会让一个女人踩在头上,甚至还会因为她的美德而将她斥为低下。 只有暴力才会让这些人害怕,屈服。 鸿文党鱼龙混杂,上有趋炎附势的世家豪门,下有才志难展的寒门子弟,甚至还有一批有才无德的无赖地痞,但如出一辙的,这些人都在朝中孤立无援,只有依附公主才能得以生存。 而在公主这里,他们只有不断与其他党派结仇才能得以重用。 如此互相反哺,这些人终究要成为秦宸章手里最好的刀。 暴力之下先是一批官员下马——他们公然抵制公主参政,大义凛然却私德有亏,或许是其个人,或许是其家族,总有涉及违法乱纪之事,大理寺稍微罗织罪名,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将其捉拿下狱。 随即又取代了一批尸位素餐的——他们虽没有奔走呼告,但消极抵抗,领命之后又不作为,好似如此就能限制公主夺权,可这世上从不缺想要做官、有能力做官的人,鸿文阁青黎手中拟定能被公主所用的文人名录几乎能覆盖整个朝堂。 剩下是大量愿意跟着风向走的墙头草——他们是好人,暂且不论。 当然也有看好戏的,他们认为昭义公主一介女流,不通世务,根本不知道一项政策真正能传达下去是件多么艰难的事。 比如那些政令中的第一条,轻徭役,薄赋税。若说在这大燕,服徭役最重的莫过于问天台,花费税资最多的同样是问天台,昭义公主颁布此令,简直是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 基于此,甚至已经有人想要将此政令落实下去,好等来年工役无人,国库无钱,端看公主如何自处。 类似的言论飘到户部尚书耳中,他也没有阻止,只是隐隐有个猜测,问天台监工四年,公主府只怕早已敛财自丰,吃得盆满钵溢,再加上那无数的矿产,工厂,耕田,说是国之首富、远胜国库都不为过。 还有京都附近,被公主府好生供养多年,已经牢牢打下公主府烙印,如今扩至近十五万的劳役。 有人,有钱,有皇权盛宠——燕国境内,即便是东宫太子,也无法出其锋芒。 景贞二十九年末,因为公主临朝而乱了整整一年的燕国朝堂慢慢平复下来,但那和平又实在浮于表面,像清晨凝起的薄冰,人人都知道它很快就要被曝晒于烈阳之中,须臾间便会消弭。 除夕的宴会上,久病在床的景贞帝被人扶着坐上龙椅,抬头时才发现面前百官竟有一大半都叫不出姓名,不由得惊慌起来,问:“尔等何人?” 满朝文武,无一人敢言。 景贞三十年,朝中百官还没有等到皇帝反应过来向公主发难,问天台率先竣工了。 那当真是一座此世间绝无仅有的建筑,台大三里,高四丈九尺,前有明湖清泉,旁有巨石卧虎,后有群峰耸立,其上王格珠楼,高逾三十丈,顶首坐一霜色琉璃宫殿,隐在云山雨雾之间,晴空万里时日照其中,流光溢彩,晶莹剔透,宛若蓬莱仙境。【1】 众人坐着人工拉动的云梯上到琉璃宫,透明的玻璃窗外整个京都尽在眼帘,其中房屋如豆,百姓似蚁,仅仅是看一眼,便像天下尽在手中,情难自已。 景贞帝喜不胜禁,当下召百官同乐,一连饮乐三日,其后更是久居于上,一为养病,二为求仙得道。 问天台初成,昭义公主风头比之从前更盛,朝堂明面上听从于她的官员十之有八//九。 如此到了六月,终于有人以献祥瑞之名上到琉璃宫,趁机向皇帝进言,称骊京聚集二十万劳役不散,百姓们怨声载道,大臣们也担忧这些人聚乱,会对京都不轨。 景贞帝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其实早在除夕宴上,他心里就已经对昭义公主起了疙瘩,只不过刚好问天台竣工,他即便有心,也不好在这当头拿政事问责秦宸章。之后这几个月,他也曾从旁警告过,时不时还会召一些心腹内侍问询朝事,所得答案均是无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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