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讨说得坦荡,她从来对那段经历毫不避讳。 李昊洗了手过来坐下,涤尘也带人前来布菜,李清赏拿个饼给李昊,又问柴睢:“你也尝尝?” 柴睢不见外,拿个咬一口,热得烫牙,问李昊:“你不是去前头西厢院找朋友还书么,哪里弄的葱油饼。” 前院西厢和上御卫住的东厢中轴对称,是梁园仆人杂役拖家带口聚居之处。而柴睢之问也是李清赏所疑惑,遂见二人齐刷刷看着李昊。 李昊咬着饼道:“梁勤他姥姥做的,我说我在左公祠吃过这种饼,梁勤他姥姥一听非常高兴,说吃过左公饼就是一家人,我走时她给我塞这么多,让我拿回来吃。” 左公饼,倒是没留意过原来这种肉馅葱油饼名曰左公饼。 倒是柴睢见多识广,道:“你们遇见的,大约是丹州左氏的左公祠,不过庆城上京是从西南方往东北方走,怎会路过梁洲之南的丹州?” “呃……”李清赏窘然,打哈哈摆下手,笑得尴尬:“那不是走错道了么。” 否则怎会把半年徒步路程走成将近一年?闺中姑娘头次独自带个孩子出远门,兄长也没给路线图,她沿途乞讨边走边打听,全凭热心好人指点,殊不知百姓所言也不尽然全对,她还要边跑边躲避坏人,最后跑错方向也无可厚非。 布菜毕,涤尘带人退下去用饭,李清赏站起来主动盛粥,嘿嘿笑着尴尬掩饰道:“不过能尝到左公饼,见识到许多不曾见过的风俗人情,也算错路没白走。” “啊对,丹州左氏是甚么人,很厉害么,好像没在汴京听说过。”她技术拙劣地转移着话题,末了分粥时一抬头,发现柴睢和李昊一个在分筷一个在哈手,压根没有笑话她走错路的意思。 这反而更让人觉得有些尴尬,不难堪,仅是尴尬,以前她若做错事时,父亲和兄长都会玩笑着数落她几句,习惯被贬低被否定的她倒是忘了,无论她出甚么滑稽相,柴睢从不笑话人,昊儿被柴睢教谕着,也从不笑话她。 “丹州左氏是百年世家门阀,近三五代以来颇为低调,子弟在中枢者亦皆收敛。”柴睢解释着接过递来的粥,趁热嘶溜一口,那动作可谓粗俗不羁,浑然没有半点钟鸣鼎食之家该有的规矩礼仪。 低调收敛是一回事,眼光独到站队准确又是一回事,总不能看见虎狼打盹,便就觉得人家软绵好欺,柴周那些世家门阀嗷,没一个是吃素的。 “门阀世家?”以前只是从书上见到这些词汇,李清赏按照惯常理解问道:“就是那种子弟在朝做大官,一门十宰相、二十尚书、三十侍郎、六十太守无数进士那种,门阀世家?” 柴睢夹菜吃,摇头,咽下后语慢声低道:“不光如此,拿丹州左氏来说,大望历之前,丹州左氏在丹州威信力遥遥高于朝廷,他们兴办学庠、修路开渠,灾时布粥施药济灾众,丰岁降租减息惠州民,百姓追随拥护左氏可谓忠心耿耿。” “本该朝廷做的事情反被门阀世家代替,”李清赏问:“朝廷没有举措?” 问起这个,那里面牵扯可就多了,柴睢一言以概道:“朝廷非是没有举措,而是当年‘皇权不下县,政令只达州’。” 从根子上坏掉的东西,枝枝杈杈上花叶开再盛美,终究也只不过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虚假繁华。 李昊举手,道:“我知道,谢夫子讲列传时过,世家门阀并非我们以为的那样简单,他们和大周国命运息息相关,其兴盛与衰亡甚至是代表着大周的兴衰治乱,殿下祖上严格意义上讲也是门阀世家。” 行州柴氏,岂不算门阀世家。 柴睢心说,随之真是胆大,甚么都敢给学生讲,应李昊道:“然也,行州柴氏,当年门阀尔。” “怎说到你家来了,我们正说丹州左氏呢,”李清赏总觉着丹州左氏耳熟,终于想起来甚么,更加八卦道:“丹州左氏也称齐原左氏是罢,听说当年你禅位,齐原左氏功不可没。” 一句话给柴睢问笑,笑得夹不住菜:“李清赏,你敢不敢胆子再大些,直接问我几年前究竟是被哪位能人给拽下皇帝位的?” 李清赏满脸好奇:“可以说么?” 柴睢冷静而坚定:“不可以说。” “为何?” “丢人。” “我不笑话你。” “昊儿还在呢。” 无端被点名的李昊:“……” 面对殿下和姑姑春风化雨般温柔和煦的对话,李昊一手拿左公饼一手执乌木筷,左看看右看看,总感觉到股股暗涌在周围流动。 稍顿,在姑姑和殿下开始继续聊天后,李昊心想算了,不管二位如何暗流涌动还是明流涌动,他皆不要再随意开口,因为过会儿还要偷偷找“姑父”在考卷上签字。 不久,晚饭后,尚不到安歇时。 李清赏吊着胳膊回卧房批改学生居学,柴睢到西厢房第二间捣鼓东西,住西厢房第一间的李昊鬼画符般潦草敷衍写完居学,蹑手蹑脚从自己卧房,来到隔壁可以捏制陶器制作手工的小手工房。 “殿下?”李昊钻进门来捏着嗓子轻唤,“您在忙甚么?” 小手工房窄而长,柴睢穿着及膝皮围裙坐在朱漆长条桌旁的马扎上,面前固定架上固定着李昊熟悉的大红酸枝螺钿首饰盒,正低头做修补。 闻得李昊来,她头也不抬道:“何事?” “是有那么点小事,小事,您先忙,不着急。”李昊双手搂在身前,搓着脚步过来蹲到柴睢旁边。 求人不急于一时,他蹲着看了会儿修盒子,又殷勤递几回工具,见他姑父手里活计不需要注意力十分集中了,他不紧不慢道:“我摸底测试成绩今日出来了。” “结果还没给你姑姑说?”柴睢打开个掌心大小的密封盒,淡淡药香味飘散出来,药香中有隐约漆味。 李昊见姑父伸手拿桌上笔,立马起身倒点清水端来,继续蹲着道:“刚开课就考试,连谢夫子都说这不合理,所以我考试时发挥有些失常,”说着声音低下去,“只考了丁中。” 丁中?柴睢趁拿笔蘸水时用平静神色诧异地看了眼身旁小孩:“倒数第一?” “倒数第二。”李昊埋着头伸出两根手指,说完缩起脖子。 这般成绩显然吓到了打小门门功课甲中及以上的柴睢,顿了顿,她道:“也还行,还有个垫底。” 李昊不忍心揭穿自己真面目,又不想骗姑父,缩着脖子坦白道:“倒数第一那个因为生病没考试。” 柴睢:“……” 柴睢给盒子上漆的手忍住没抖,竟也能做到快速接受事实:“确然,你家祖坟不能总是冒青烟。” 立马轮到李昊倍感无语,甚至有瞬间他觉得,姑姑劈头盖脸的批评,远不如姑父轻描淡写的肯定伤害来得大。 李昊想,姑姑近来说话愈发噎人,定是跟姑父所学。 两相沉默片刻,李昊哗哗啦啦从怀里拽出份考试答卷,哆哆嗦嗦打开,硬着头皮道:“夫子要把试卷拿回家给大人过目签字,我怕姑姑看罢卷子生气,她生辰快到,我不想让她生气,您正好手里有笔,若得空,帮我签个字?” 描漆中的柴睢余光瞟一眼那皱巴巴答卷上“大周江山片片红”的盛景,感觉胸口突然被团浊气顶了下,愣是没敢再看第二眼。 她只能继续全神贯注给盒子修漆,道:“先放边上,我弄完这个再看你卷子。” “好哒!谢谢殿下!” 知姑父说话较为委婉,如此回答相当于答应签字,李昊兴高采烈蹦起来,卷子一折放到不碍事的桌边,他蹦哒去屋子里边继续雕他的小木头。 小孩的爱好不定性,昨日喜欢捏陶,今日又喜欢木雕,他解决罢一桩心头大事,轻快愉悦中雕刻木头愈发得心应手,不知过去多久,他忽听见他姑父淡淡问了句:“你姑姑哪日生辰?” 问得轻而漫不经心,李昊骤然抬头,看见姑父已放下手里漆刷正在看他的卷子,姑父侧脸平静,平静到李昊以为方才是自己产生了幻听。 看答卷越看越想拧眉头,柴睢转移自己情绪地转头看过来,再道:“不是说你姑姑快要生辰么,是哪一日?” “二月二,”李昊愣怔中脱口而出,小嘴叭叭道:“姑姑生辰是二月二龙抬头那日,”还强调道:“今年二月二是姑姑二十三岁生辰。” “如此,”柴睢用极大耐心,才勉强把边角上画有只战斗小狗的答卷继续看下去,漫不经心问:“你们庆城老家那边,过二十三岁生辰是有何说法?” 李昊道:“外祖父外祖母给我小姨母过二十三岁生辰,家里设宴请亲朋,蒸好高好高的花糕,上头有好多好多娃娃人,舅母说二十三一道关,过罢二十三以后就不一样了,我记得那天家里去了好多好多小孩子,小姨母吃完花糕后抱着外祖母哭了,小姨夫特别高兴,喝了很多很多酒。” 柴睢放下卷子,思量片刻问:“你小姨母十三为人妇?二十三岁那年,没有儿子?” 李昊摇头:“小姨母那时尚无子女,至于她何时成的亲,只听说小姨母是和我娘同日嫁人。” 那就是了。 柴睢手肘搭桌沿,偏头看李昊,道:“二十三于女子而言并非是甚么一道关,你外祖母家里为你小姨母设宴,其实是送别。” 闻此言,李昊拿刻刀的手颤了颤,他隐隐有种不好的感觉,默了默道:“那之后,我确实没再见过小姨母。” 而且舅舅和外祖父还大吵过一架,他和表兄去偷听,听见舅舅觉得给姨夫家钱太多。 “你小姨母应该已经死了,”柴睢直白道:“你们庆城有个旧习俗叫‘打喜’,道是妇人久不生子,夫家便邀左邻右舍街坊同村,出其不意冲出来殴打妇人,打得越重越好,直待打够时间,妇人丈夫才会高高兴兴出来给打人者分发大枣花生之类果子吃,你小姨大约已在那时候被打死了。” 打喜恶习大望朝时已废除,因被打妇人九成丧命一成瘫痪,而后由七出无子被休弃,无论妇人最后是死是伤,娘家人都要因为自己女儿不能生而赔偿地出钱给姑爷娶新妇,以完成自己女儿没能完成的传宗接代任务。 实乃恶习!却是屡禁不止! 李昊听罢柴睢言,就这么毫无征兆地想起了已快被他遗忘的小姨母的面容。 小姨母圆圆脸,圆圆眼,每次回娘家都会给所有小孩买礼物,还会单独抱着他,问他最近过得好不好,问着问着会流眼泪,大家都说小姨母和他母亲长得很像很像。 “抱歉,殿下,”李昊没了方才的傻乐呵,道:“我误以为二十三岁是姑娘家的重要年纪。” 柴睢拿来笔蘸墨在试卷上花押,道:“打算送你姑姑甚么生辰礼?” 小孩抽抽鼻子,抬起头时便又恢复了那副瞎开心傻乐呵样子,乐观德行跟他姑姑简直如出一辙:“这是秘密,不能告诉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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