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斜街上两边妓馆直抵新城街,汴京三十六街不够耍的么,去哪儿不成去南北斜街。 李清赏仍旧笑眯眯模样:“我和几位学庠女夫子约一起的,顺便带着昊儿,我们取道南北斜街去的新城街瓦舍,碰巧遇上郜恕登台,便听了一下午郜恕讲史,昊儿觉着无趣,自己去看小儿相扑,他还登台挑战,被人家摔得灰头土脸。” 史书无趣是真,稚子宁肯台上摔跤也坐不住听史。 郜恕、孙款、曾无荡等人是汴京瓦舍勾栏里最擅长讲史的人物,故事所说多是历代兴亡,他们这些说书人受众是男子,女子孩童大多追捧杂剧演出和乔影戏之属欢快浅趣之术。 “看不出来,你还听得进去讲史,”柴睢低头看着书,道:“我以前上史课都是打瞌睡或逃课的。” 经史子集,最受益莫过于“史”,最无趣也莫过“史”。 李清赏道:“我念书时学庠不教女学生经史子集,他们说那是男子和如你这般牧民者所特学,不过听史其实挺有意思,” 倘女子也如男子般自由学习经史子集,心中装的是家国天下,眼界开阔胸怀万民,哪个还愿成日里围着男人孩子转?如同自由翱翔的苍鹰感受过天高地阔后,又岂会再甘愿被关进笼子?自然是不会,所以学庠不安排女子学习经史子集,当年两代女帝也没能争取来的利益,阻力并非只在朝臣,还在女子,九成半的女子自己不愿学习那些东西。 李清赏挪挪身子寻找舒服坐姿,吊着左臂不方便,干脆歪身半靠到小榻几上,嘀哩嘟噜道:“人都说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但百代以来,王朝兴灭,政权更迭,那样多人学史,结果该栽的坑人们是一个没少栽,你说这又是为何?” 柴睢读书一目十行,翻页时手指指腹骑在书页棱上顿住,须臾,哑声道:“因为以史为鉴,可知兴替,也仅仅只是可知兴替。” 李清赏好似听懂了这句话,又好似没懂,沉吟片刻,往前凑问:“你在看甚书?” “太史公之著,”柴睢应声,将手中之页翻过,轻飘飘间一同翻过的还有书页间许多人波澜壮阔的一生,“看么?卷一好似就在井葵小院卧房里,你翻找找。” 李清赏神神秘秘从腰间布包里摸索着甚么,边摇头道:“书页间多是枯燥无聊的记录评撰,远不如听人生动讲史来得有趣——你猜我给你带了甚么回来?” “给我带?”柴睢抬头看过来,棕色眼眸里闪烁着旁边小猪抱福烛台上的橙红烛光,笑了:“给我带甚。” “你自己拆开看。” 朱纸红封的小方包,有那么点点厚度,被削葱根般的指捏着递过来,烛光在那粉圆整洁的指甲尖上凝出微弱明亮,柴睢感觉到自己一颗心毫无征兆悸跳了两下,砰、砰。 “无事献殷勤不是你性格,是不是遇见事了?”柴睢疑惑着接过纸叠的朱封,拆开看,里面六张色有些微差异的唇纸。 唇纸拿出包装纸后有淡淡花香散出,柴睢因鼻塞而嗅觉不敏,凑近闻了闻,勾嘴笑:“送这个是怎么说。” 李清赏起开始在为太上的无事献殷勤论翻白眼,旋即又抻胳膊过来,扒拉着柴睢手把几张唇纸慢慢捻开,道:“这可是丑婆婆家制的唇纸,虽然价格不便宜,但我觉着你用应该好看,于是一狠心给你买啦,这需要甚说法?” “唔……”她沉吟,眼睛一亮,“感谢你算不算个说法?” 丑婆婆商号的胭脂水粉妆面油膏乃汴京之最,常年定量供货王公贵族女眷,日前也才听说随之好不容易抢到新唇纸,至于庶民,也就年节上舍得给荷包放放血,到丑婆婆家捡着贵人们不入眼的便宜货买几些。 丑婆婆家懂营销,年节下打了“贵物贱馈客”口号促售,李清赏天不亮去排队,这才堪堪踩着售罄的尾巴从疯狂人群中抢到几张唇纸,为抢这几张上好唇纸,吊着胳膊的李娘子不知被人踩了几多脚,手腕上也叫人用指甲误伤出个血道子。 “这血印子是咋?”柴睢眼尖,在李清赏伸长胳膊过来时,看见她遮挡在袖口下的半点红痕。 “街上人多,挤的,”李清赏收回手含糊带过,继续怂恿道:“认识以来从未见过你上妆,不过我敢保证,这几色唇纸适合你。” 肤色和气质无不适配。 “……”下意识地,柴睢舔舔发干的唇瓣,仔细把六张唇纸合齐整重新装进纸包叠好。 手把它压在几面上,食指点两下小几,棕漆花鸟庆春梨花木榻几发出闷闷两声轻响:“你还是直说罢,找我究竟有何事?” 李清赏把眼睛眨了又眨,有些不解:“只是想对您表达一下感谢,感谢您这段时间以来的收容,没有其他原因。” 柴睢脸上浮起浅浅微笑,收回手时顺便合上了面前史书,又端出那副好整以暇模样:“收留你确实不容易,据不完全统计,暗卫在你上下差路上为你阻掉杀手约莫十余回,你在外用饭喝水等所有入口之物皆有暗卫检查,替你换去毒·物许多次,吃住用度算是你傻人傻福之恩报,可李清赏啊,倘你要真心感谢我,这几张唇纸可实实在在不够。” 李清赏立马诚挚道:“宋王妃送的那些礼物,我亦已半件不落全让梁管家入了你的库房,不信你可以去核验。” 此时此刻,李娘子脸上在笑心滴血,委实因人情易欠不易还,人生全是难处啊,全是难处。 瞧见李清赏被几句话逗得矛盾纠结,柴睢心情好转,揉揉鼻子道:“那点东西还不够你在梁园住十日的房钱,再想想,还有甚能拿得出手。” 李清赏有那么瞬间感觉看见了自己太奶。 李清赏脸上笑意微微,心中疯狂咆哮,真是抽疯才给柴睢买唇纸,真是抽疯才说要感谢她,真是抽疯才想来看看她的病好点没! 这下好了,吕洞宾被狗咬,哑巴吃下大黄连。 李清赏忍住揉抓自己头发的冲动,抱住摔伤未痊的左臂往前努努,满眼真诚问:“我的确已是身无长物,你有没有特别想要甚?你说出来,说出来我好去做。” 一边满脸真诚又一边把受伤的胳膊给人看,意思很明显,“我胳膊还伤着嗷,适可而止,别提太过分的要求”,柴睢抿嘴笑,愈发觉得李清赏和自己讨价还价的样子,像极了阿照养在前院的那只细犬。 “你在庆城老家时,过年节都干些啥?”须臾,柴睢哑声轻音如是而问。 李清赏正准备应付太上可能提出来的各种刁钻要求,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下:“问这个做甚?” “这不过年么,随口问问。”柴睢闪烁其词。 这个时候李清赏脑子空前绝后转嗖快,一把抓住岔开话题的好时机,右胳膊肘撑在几面上,凑近过来趣味盎然道:“好玩有趣之事数不胜数,你要是想听,我能给你讲通宵,听不听?” 罗汉塌大小常规,所置榻几也仅半臂之宽,李清赏忽然凑近,嗅觉不敏的太上竟闻见种似有若无的皂粉清香和涂脸擦手的香膏味,混着在外跑整日沾染的勾栏瓦舍各种隐约气味,并不难闻,反而给人一种身在凡尘的踏实感。 柴睢下意识手撑榻垫往后撤身,拉开与李清赏距离,眼神虚虚飘了两下,揉揉鼻子哑声道:“我还病着,不好一起睡,大年下的,莫过病气给你。” “啊?”李清赏身长胳膊过来戳太上,故意挑逗道:“讲通宵庆城新年而已,你在想甚么睡觉?” 【📢作者有话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只木头 1个; 19 ☪ 第十九章 ◎除至◎ 次日,腊月廿九。 今岁无三十,象舞历在碎碎细雪中迎来第三个除至,清冷俩年节的梁园也终于和寻常门庭样有了节日氛围,园内外一早传来隐约爆竹声,扫旧迎神贴新桃,庶务繁多。 卯时近二刻,柴睢被碧纱橱隔断外低低说话声吵醒,是涤尘来找昨晚上夜的合璧,二人低低切切不知说着甚么,只知合璧最后同涤尘一道匆匆出了屋。 黎明前夜最浓,阴天落雪更遮天光,里外未掌灯,柴睢翻个身,由蜷缩状舒展身躯而躺平,伸开腿后两脚蹬到的被子拔凉,似乎她整宿没能暖热一床被窝。 大约是昨晚灌下的那碗汤药终于起作用,柴睢忽发现鼻子已通气,却然呼吸使得鼻腔有些疼,她把脸往被里埋了埋,就这样无缘无故无因无由想起李清赏。 昨晚,自己问她在庆城老家时如何过年,她道趣事良多,可讲通宵,定然是此前同吃同住影响甚大,听罢她言,自己下意识认为讲通宵就要在云澜轩一起睡,便也如是脱口解释,自己病着,不好同卧。 孰料反被李清赏那女子拿住由头,张口说了些讨打的撩拨挑逗之言,羞得自己不知所措中赶了她走。 枕旁此刻还放着李清赏所送唇纸,昨夜把人赶走后,太上坐靠床头把那六张唇纸一张张看了又看,琢磨不明白李清赏为何忽然送唇纸给她,毕竟连认识多年的随之阿照都不曾送过哩,随之还曾慎重地说,胭脂水粉钗环珠玉不能随便送人,要送只能送喜爱之人。 “她是不是心悦我?” 这个想法第一次从太上梁王荒芜的内心深处冒出嫩芽般的尖尖,即如石破天惊也,吓得柴睢蹬着被子扑腾扑腾连翻身两回。 被外面合璧找来暂时顶替的丫鬟听见里面动静,轻轻唤道:“殿下您醒了?可要掌灯?” “不必,”柴睢沙哑着声音回,难得有几分烦躁,“再躺会儿,让外头放爆竹的别吵我。” “是。”丫鬟从大内跟出来,见识过殿下起床气,领命后即刻到外头把吩咐传下去。 很快,距离近些的爆竹声消失殆尽,园中往来做事者亦不敢高声喧哗,云澜轩重新安静下来,柴睢却仍旧有些说不上来的烦躁,以及似有若无的自我怀疑。 “怎么办,李清赏好像心悦于我?” 主张不喜欢女子的人罕见有六神无主之时,几年前罪己禅位亦不曾如此不知所措过,见鬼…… 太上梁王在架子床上翻来覆去、覆去翻来,足足两刻钟后,外面天光仍未泛白,落雪声反而大起来,柴睢掀被起身,收拾一番钻进了中庭书房。 早膳,未用。午膳,未用。外头百余人为迎新岁忙成陀螺,太上清净躲着,甚至也未过问半句李氏姑侄相关。 至晚,北风呼啸,飞雪漫天,园里忙着挂新桃贴新联,贴到中庭时,柴睢抱胳膊靠在门口看了会儿。 当下人把褪色旧符仔细揭下,新联抖开,柴睢却觉自己疯了似般,看见大红色的新瑞签纸而联想到李清赏送的唇纸。 柴睢倍感荒诞,用力甩甩头转身进屋去。 不多时,因屡屡现身兔儿巷而“无家可归”故留梁园值节的舒照,捧来一大把小拇指粗细两指节大小的红纸爆竹,哗哗放在书桌上,携着满身寒气朝外摆头:“走啊,放爆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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