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国公府谢家那个嗣爵呢,他三人自幼关系笃实,她可也前往汇合?”国丈注重保养身体,饭后必定站站走走一盏茶至一柱香时间,以防止消化问题。 刘毕沅自然派人盯着所有他眼中的太上走狗:“然谢随之今日只在定国公府与定国公夫人所营食铺间往来,不曾外出,访客也只有于侯府上的小女儿,也就是舒愚隐女弟。” 瞧着地毯上编织精美的花纹,刘庭凑缓慢迈着步,若有所思:“元年以来,梁园从未出现过似昨日至今晨般情况,接连请骨与伤寒两科医官匆匆进园,可见李氏女伤不轻,柴中绥此时去兔儿巷定有其他目的,你派可靠之人紧密盯着,有动静飞速来报。” 他甚至怀疑伤的究竟是李氏女,还是其实伤了柴睢,李氏女只是幌子,若是伤的乃柴中绥,那么柴中绥究竟是自然受伤,还是人为受伤?所有种种,都值得怀疑。 “父亲放心,儿已妥善安排下去。”刘毕沅觉得父亲在太上这里过于谨慎了,“柴中绥虽天威不减,然如今只是空担着许多名头,手中并无真正权势,咱们监视这几年来亦不曾发现过她有任何异样,倘她去那种地方我们也要小心,谨慎会否有些过?” 刘毕沅认为真正应该对付的是和光内阁,而不是像防贼般把重点放在提防柴睢身上,柴睢是只折翅大鹏、是条浅滩蟠螭,不逼得她走投无路,她绝不会狗急跳墙。 刘庭凑无声笑,微佝肩头好奇问:“你觉得世上可有谁是柴中绥软肋?” “这个……”这个问题有些难解其意,刘毕沅把太上身边人认真过一遍,摇头道:“林敦郡王薨,北山又强过梁园,谢家女和于家子顶天算梁园上等爪牙,如此看来世无人可配为柴中绥软肋,父亲何故有此问?” 刘庭凑笑着摇头:“我贪生,你贪财,帝贪权,和光亦贪享,这无疑全是软肋,可那柴中绥却能做到对王权富贵半字不问,皇帝大位说禅就禅,光看这点,我们父子加公家,三人难敌之,则该如何提防之才不算过分?” 刘毕沅沉默下去。 壁立千仞,无欲则刚,柴中绥的确未有何把柄能拿,唯一可被用来与之抗衡的,是处理好咸亨八年春那场意外,保咸亨八年天灾是既定事实,柴睢这辈子别想重新执政。 “今李氏女意外伤重,李舍之事你有何新打算?”刘庭凑转着手中念珠问。 刘毕沅欠身:“李氏女必然知道更多关于李舍调查到的事,儿欲趁此机会让李泓瑞把李氏女弄出梁园,从而拿到她所掌握的全部证据以毁尸灭迹,据李泓瑞所言,李氏女对他颇为信任,唯有李氏女走出柴中绥势力保护,我们做事才会容易起来。” 当初一切尽皆处理干净,连条狗都没放过,虽阴差阳错叫庆城军故副指挥使李舍查出点遗漏,然则只需解决掉李氏姑侄,让李舍交给和光的东西变成死无对证的“伪造”,刘氏便能真正解决了后患。 刘庭凑所要惟结果,觉得儿子手段过于绵软些,点了头沉默片刻,心中对此另有计较,叮嘱道:“都察院院都御史意外身故之事落幕,内阁票拟绍叡任新院都御史,直领六科给事,今冬漕运上你收敛些,绍叡不是个好糊弄的,大殿又在议行宫修建,此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绍叡为官的确不好说话,刘毕沅闻得此糟心言,难忍牢骚:“蔺宾生平时身体挺好,偏偏这时候喝酒喝死,我们也跟着他倒霉,早知他会喝酒喝死自己,当初我就不下那般大功夫拉拢他,都察院在咱们手里还没捂热乎呢。” 说罢,他又问:“内阁没有其他候选人么?为何选出绍叡来!儿与绍叡有私仇,他管都察院,定会趁机报复我。” 刘庭凑有故意为难儿子以图锻炼之的心思,轻飘飘道:“候选人还有内阁刘文襄,他与绍叡,你选一个?” 听见“刘文襄”三个字刘毕沅更加头疼,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绍叡就绍叡罢,儿会吩咐下面谨慎些。” “李氏的事是公家所交待下来,你既要办,便要抓紧,”刘庭凑看着烛台上静静燃烧的烛火,心中觉自己老骥伏枥,壮志在怀:“天下还有许多许多事,正等着我们父子去做呢。” 刘·氏·父·子·饭后书房谋密议事,与此同时,太上梁王便衣简服现身汴京兔儿巷。 说是兔儿巷,雅称罢了,莫以为是条巷子,起初不过唱戏班子集中住所,后发展为集勾栏瓦舍于一体,之所以取名“兔儿巷”,是因其内女子换成男,头些年忌惮朝廷政令只能暗中发展,近几年恰逢男风盛行,清倌儿火爆起来,兔儿巷成为公开之秘。 兔儿巷当红馆子映红馆里热闹非凡,柴睢进门即被馆堂内混杂着烟味和人臭的热浪扑个趔趄,以袖遮了口鼻。 堂倌见状忙清路把人往楼梯方向请,成日成夜不得直起的腰杆子疼得他脸上笑容麻木,为碎银几两偏得装作热情谄媚模样:“一楼大堂多是些粗人在坐,嘈杂些,楼上雅间清净,看戏更清楚,请贵人再稍挪几步。” 二楼只招待真正的贵客,对于头次进门之客,既衣着不俗且左右佩刀,总要被馆子试探试探财力,兔儿巷,相公堂,缠魂洞,销金窟,没钱可别进来。 映红馆今晚演霸王别姬,台上青衣正用温柔婉转的调子坚定唱着“自古常言不欺我,成败兴亡一刹喏”,二楼某独间里,一盘果脯出现在舒照面前。 看戏之人入戏深,却不曾放下刻在骨子里的警惕戒备,舒照不必回头看,光从满场嘈杂中辨脚步声便知来者是谁。 他双手捧借住果盘,视线短暂收回来:“你咋来这里?” 临栏的观戏处布置着一张茶几两张椅,舒照坐了一张椅,柴睢敛袖坐另张空椅上,冲下面努嘴:“那就是他们映红馆的名角,照无眠?” 见阿睢并非来捉他回去,舒照点头,吃着果脯把视线重新投回戏台。 柴睢头次来这般地方,听说下面那位青衣是单独挂牌的红相公,很贵,觉着新鲜:“照无眠,名字挺好听。” “照无眠,不应有恨。【1】”舒照脚尖随着乐器吹打轻点节拍,与楼下那些把“垂涎”二字刻脸上的恩客截然不同,仿佛他当真只是单纯来听戏。 声落,又听督总淡淡说了句:“名字取越好听的大抵越是贫苦人家,富贵门庭取名字反而简单,底下那些伶人,又有几个不可怜。” 譬如大望名臣林敦郡王,乃因自幼胆小敏捷而被祖父赐讳“麂”,德高望重的阁老赵长源乃因其父祝盼家门和谐而名“睦”,“林麂”“赵睦”都是普通名字,并不惊艳,反而越是贫贱家庭,则越好给子女起美名寄托愿望,此般种种,若是细说,尽皆讽刺。 柴睢不懂燕地传来的燕戏,只知那《霸王别姬》属燕戏名曲,微微斜靠在椅里凑热闹:“倘买照无眠一宿,需几钱?” “……”此话从太上口中问出,使得舒照飞快转头看过来一眼:“你此时有空跑来这里,是李娘子胳膊好些了?” 柴睢道:“方才我过来时,看见与你两间之隔的雅间里,一个小倌把脚趾头塞进了恩客鼻子里。” 舒照努力装作若无其事,蹭蹭鼻子尴尬嘀咕:“你咋净看见些乌七麻糟事。” “其实我有一点琢磨不明白,”柴睢倒是坦然,看向斜对面某独间观台上,那里有个人正搂着小馆在看戏,“小倌们越漂亮越受欢迎,越像女子越受欢迎,评价小倌美丑的标准基本按照评价姑娘的来,所以那些人倒底中意男人还是女人?” 为了培养红相公,他们甚至把被熙宁朝起明令废除的女子裹足都给偷偷拾起,简直无可救药。 舒照道:“门一开,夜进千金不在话下,有如此丰厚利益诱惑,律令不再是天规。” 这几句话聊得有些异样,舒照借此确定了阿睢现身此地的目的,问:“和光会因你来此地就主动来见?” 太上跑来兔儿巷这种寻欢作乐场,照和光耿介忠直的个性,不出意外该是要想办法来劝谏旧主注意名声的。 柴睢几不可察叹息,笑道:“要怪只怪日子难熬,无趣,煞是无趣。” 封东宫、问九鼎、别相父、禅大位、跌深渊,斗心计,起起落落历尽千帆,归来一看才二十出头,往后人生漫长,可不煞是难熬。 . 隔天半晌午,梁园外书房,一袭道袍鹤氅的中年男人面容俨肃给书桌后的年轻人行拜礼:“臣内阁和光,问殿下圣躬安?” “安也,”柴睢抬手示意:“首辅请入座,请吃茶。” 外书房只用来招待外客,旧为天子行宫时此处是处理政务之所,布置比中庭书房更严谨,君臣落座后挨得不是很近。 和光道谢坐下,复往前稍挪身,毫不委婉开口:“今晨臣刚到班房,便闻御史言殿下昨夜去了勾栏地,同行还有您的上御卫总都督使舒愚隐。” 柴睢对袖抄手稍斜身靠在椅里,不紧不慢道:“不是同行,是各去各的,孤碰见了他,御史谏孤何罪?” “不敢。”和光颔首垂目避太上威仪,恭敬谨慎,罕见未似以前讲课时般一板一眼教谕太上,而是道:“殿下归来至今,臣未曾拜见,今恰托御史之举,来问殿下安。” 你我君臣,见面委实不易。 柴睢看着光束从窗户投进来的各种形状,面无表情道:“孤甫归时曾去信首辅,询问李氏姑侄相关,至今未得首辅公只言片语回复,不慎李氏姑侄昨日于梁园双双受伤,孤恐无法给公交待,特意设法请公来见。” 不出所料是因李氏,和光雕刻般皱纹纵横的脸看不出丝毫情绪,甚至静如一尊眼底带着悲悯的神像。 沉默片刻,两鬓灰白的中年艰难道:“不回殿下书信,乃因一件昔年旧事。已有人为它承担下代价,可落锤定音几年后,它似又出现新情况,凡狱事莫重于大辟,大辟莫重于初情【2】,臣正在重新核查追定,若他日所得真实结果与初情相左,臣定会给那承担代价之人一个交代。” 首辅常年面色俨肃,这几句话说完,柴睢却觉他脸上浮出了几分沉重和哀伤,以及无法言喻的愧疚,深若沟壑的皱纹甚至无法掩藏之。 世人真奇怪,有人为一己得失颠倒黑白、谎话连篇甚至杀人夺命,也有人为一份公正坚持不懈深追细究,甚至不惜赌上自己生前身后名。 柴睢看着和光,眼底隐约水意闪烁,却是低眉垂目间柔柔笑了下,道:“相父曾告诉孤,‘真相也好、公平也罢,迟来便是迟来’,故卿不用愧疚自责,亦不必怨怼憎恨。” “还有,”在和光的沉默中,太上梁王补充道:“昨夜在内院抓了几个潜进来的梢子细作,劳烦首辅带回去还给皇帝,告诉他与他的谋臣不必再费心试探,否则,‘废皇帝而再立’的传闻,也不是不会变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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