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来没见过如此密集、繁华、混乱的街区。 视线有些模糊,耳朵里仍然轰声不断,他勉强分辨出招牌上的“寕、堂、運、生”汉字,这儿不是美国。 他的脑子非常昏沉,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到的这地方,眼前的一切看起来并非真实。大街上一个人也没有,整座城市似乎已经废弃,而雷声格外刺耳。 雷声有些奇怪,很像某种无线电波的声音。 半空中飞扬着纸张,水面下也有,大量的纸被雨从电线杆与路灯撑杆上揭下来。 他蹲下来捡起一张纸。因为被水浸湿了,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打印的照片油墨晕开,构成人脸的五官化成黑水“流”了下来。 这是一张寻人启事。 寻找MAX。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到了“他”的世界。 这个世界属于一个有红眼睛的亚裔小孩儿。 由废墟组成的世界,到处贴满了寻人启示。 雷声骤然轰鸣,天空中传来了歌声。 是汽车广播的声音。 Will被一阵急剧的疼痛感所惊醒。 雨下了起来。 车窗外的丝柏练成一片阴影,更远的地方是旷野和打闪的夜空。 车座上弥散着血腥味,那是从他身上的伤口内散发出来的。血泡湿了裤子,疼痛感不再明显,取而代之的是肌肉的麻木和神经的痉挛。 雨刮器迅速摆动着,车灯的光束照亮了前方三十米的路面,车内播放的歌谣结束了。 收音机里传来“喳喳”的电波噪音。 司机却没有调换频道。 他用一个最标准的姿势把握方向盘,笔直地坐在驾驶座上。Will从后视镜中看见他的一只眼睛。 他不是纯种亚洲人,但也许有一点儿亚裔血统。 ——他没有发现Will已经醒过来了。 失血过多导致热量流失,Will的指尖冻麻了。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处于清醒,他随时可能再次晕厥。 但他强打起精神提醒自己不要睡着,他有种强烈的预感:如果他睡着了,再醒过来时,就会到达另一个世界。 油表报警音响起:车快没油了。 司机把车开往加油站的方向。 隔着雨帘,Will已经能看见便利店的标识和储油罐。 突然之间,他用手铐套住司机的脖子—— 他的动作非常快,而司机被他勒住脖子的瞬间,并没有挣扎抗拒,也没有踩下刹车。 Will发出短促勒令:“停车”。 他说完这个词,汽车以120迈的速度冲向正前方。 Will一下子慌了。 正前方是加油站的储油罐。 而车头即将撞过去的时候,司机猛地调转方向,一堵墙横空出世,车身一次剧烈的震颤—— 后视镜掉了下来,档杆瞬间失灵,Will的头部撞上车顶。 车身虽然停住,轮胎仍在转动中与地面摩擦,机顶盖变形弹了起来。车灯、散热器框架、前梁因撞击而粉碎。Will听见空气压缩机炸开的响声,玻璃碴和白烟冲进车内,他的视觉有短暂的失灵。 然后一切又清晰起来。 他踹开变形的车门,顶着一头血爬了出来。 肢体在雨水的冲击下迅速冷却,他的意识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清晰,视野里的一切物体都在剧烈地晃动着,热流淌进了眼睛,那是血。 前座的车门已经无法打开,司机的腕骨骨折,也和他一样受伤不轻。 Will把手伸进前门车窗,从司机身上摸出钥匙,打开自己的手铐,然后来到副驾驶座一边,把司机从车内拖了出来。 他要抓住这个人。 如果他是MAX,他就非常重要。 回去还需要一些时间,而在这段时间里,他不能晕倒。 他闯进了便利店,从货架上拿走酒精和绷带。 “把车钥匙给我。”Will对僵站着的售货员说。 售货员哆哆嗦嗦地交出了钥匙,举起双手:“我的车是外面那辆蓝色雪福来。” Will对伤口进行简易的包扎。他不是医生,不会止血,他能想到的唯一让血液减少流量的方式是祈祷。 也许还有4个小时,或者更短的时间,他会送命。 而他现在还不能送命。 他扯开绷带缠住自己的伤口,重新站起来走出商店。司机还在雨地里躺着,没有完全丧失意识。 Will用钥匙打开蓝色雪福来的车门,把司机拖进后座,铐住他的双手,回到驾驶位上打开汽车引擎。 他身上的枪和证件都被司机丢在了加油站那辆废车里,现在身上什么也没有。 半路上,他摸了摸胸前的口袋,发现那枚戒指还在里面。 中途他睡着了几次,又在几秒钟后突然醒过来。 希望还是有的——这念头的支撑下,他的头脑重新变得清醒。 他没有给OB或者Hannibal打电话,他暂时不需要他们的帮助。审讯必须独立进行,MAX非常重要。 他已经掌握了“他”的把柄。 12小时后。 Hannibal已经在巷子里徘徊了两个小时。 大约7个小时前,OB带来消息:Will去过狮屋附近的一条巷子,大街上的安保摄像头拍下了他模糊的影像。 典当行的售货员声称Will在他的店铺里买下过一枚戒指。 Hannibal赎回了Will的手表,摆轮游丝间残留着Will的汗味儿,这块表被典当的时间应该没超过两天。 Hannibal找到了Will去过的“404”,整个屋子里什么都没有。 他隐约察觉到杀戮和死尸的气息,但血迹、指纹、脚印、发丝以及可能成为寻找线索的一切都被抹除了。 他在一堵墙下找到了Will的痕迹:气味儿。 从这里看出去,整栋楼房没有一扇亮灯的窗户,光是从巷子外的大街上渗过来的。坐在这里,必须要经过十分钟以上的时间,人眼才能看清幽暗中的一切。 灰尘、青色地砖、楼道里被丢弃了不知道多久的折叠椅子、生锈的信箱、被打碎玻璃的窗户、废弃家具倾倒堆积、老鼠四处爬窜。 Will是否坐在这里,看着这相同的一切。 Will…… Hannibal心里有个矛盾。 有时候,他不希望Will的诺言实现“我的时间,它是你的了”,他不愿意他们经历过的时间,成为Will的最后时间。 与其如此,倒不如Will欺骗了他,至少他们还有下一次。 重遇。 如果Will从来没有欺骗他,他还能再次见到他么? 他这么想着,心情越来越沉重。于是又回到巷子里,猎豹一样开始了蛰伏。 三个小时后,一个穿塑料雨衣的人走进了巷子。 他的个子非常矮,头发很稀疏,年过四十,身材微胖。 通过他手腕上那块表内的齿轮转动声,Hannibal知道他带了一块日产陀飞轮表。 Hannibal尾随着这个人走进了黑洞洞的楼道。 他几乎可以确认:“他”就是『东方医生』派来善后的人。每次『东方医生』作案后,现场往往会留下两种不同的痕迹,一种是凶手的发丝、脚印、指纹,他们中比较仔细认真的,甚至会消除这些痕迹,而在犯罪现场不远处,还会有另外一种痕迹。 Hannibal认为这是他们在“检查善后”,一个人做完“工作”,而幕后主事者需要确认他究竟做了怎样的“工作”,他是否真的那么做了,做得完美与否,他的“工作成果”有没有被人举报,那些FBI探员是否已经发现。 『东方医生』这个习惯只有Hannibal知道。 ——他喜欢站在不同距离的不同角度去观看犯罪现场,一般能带给他不同的发现。 阴暗的楼梯上,穿塑料雨衣的人佝偻着腰慢慢向上爬着楼梯,边走边发出一些声音。Hannibal觉得有些奇怪,这个人很像疯子。 穿塑料雨衣的人在“404”门前停住脚步,他看着那扇门,嘴里絮絮叨叨地说着些什么,话里掺杂了日语,Hannibal听到他说“别说了,别说了……” 他仔细观察了一下,确定这个人没有带着通讯设备。 穿塑料雨衣的人蹲了下来,在密码锁上敲击数字。 这把锁的密码今天被OB破译过,所以他一连敲了几遍数字都没能将门打开。他似乎感到有点纳闷儿,蹲在原地愣了一会儿,然后转过身来。 对上了Hannibal。 一个小时后。 桌上摆放着一本绿卡、一串钥匙、一部手机、牛皮钱夹。 一柄寸宽的全金属匕首横架杯缘,刀刃上有一块方糖。 蓝色火焰在杯内燃起。 茴芹的味道溢出杯子,Hannibal用盅形玻璃盖扑灭了火苗。 “水岛”安安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也不再自言自语。 他面前放着一只杯子,杯缘沾染着墨绿色液体。Hannibal知道用各种饮品浆糖使人镇定/亢奋的方法。 “我非常慌张,在接到那个电话之后……”水岛慢慢地说,“时隔一年,‘她’又找到了我,让我去那个地方。” Hannibal问:“404是否有特殊的意义?” “‘她’说过,那栋楼的格局非常像中国香港旺角一栋快要被拆除的楼房,Hie希望用这种方式延续记忆。”水岛叹了口气,“也许这家伙真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希望记忆里每个画面都不会掉色,可是,哪有一成不变的东西呢?” “你也是个非常多愁善感的人。”Hannibal说。 水岛站起身,毕恭毕敬向Hannibal行了个礼:“我要感谢您,警察先生,谢谢您的酒,它非常可口。是您从‘他们’手中救了我,此前我曾经多次报警,因为‘那件事’,使我蒙受了太大的压抑。” Hannibal发现水岛在说话时,是按照日语的语序说英语。 ——如果不是因为他的英语水平太差,就是因为他的脑子有问题,精神疾病抑制了他的语言能力。也许他以为自己说的是日语。 “是的,去年二月十三号,我杀死了一个十九岁的白人。”水岛说这话时脸色有些悲伤,“那是情人节的前一天,我必须那么做,那是我送给她的礼物,是她让我那么做的……” Hannibal听着。 水岛说:“我是个医生,牙科大夫,为了和她来美国,我卖掉了口腔病诊所。” “她利用你来美国?” “是的,但是,我愿意被她利用,那说明我的价值,直到那件事发生。她要我拔除男孩儿所有的牙齿,我不愿意那么做,你知道,我是牙科大夫,我非常清楚地知道牙齿的重要性……我们发生了争执,然后,她带我去见了一个人。” “谁?” “Hie,是个华人……我不知道他对我做了什么,关于那天的记忆是清晰的,可我觉得杀人者不是我,我似乎被注入了另外一个人的人格……” Hannibal觉得很古怪。 心理暗示谋杀并不是不可能发生的,有些人在接受了太多视觉、听觉乃至嗅觉的暗示后,意识变异,从而发生不能自控的行为。但大多数心理医生也不能保证这种暗示是绝对有效的,更何况水岛只见过Hie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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