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知秦完等众环伺在侧,师叔自然一语不发,我们四个更没话说,只人人手按兵刃,戒备在旁。出了第十阵时,秦完又抢上前来,气昂昂地向师叔道:“子牙公,可识得我们的阵法否?” 师叔笑道:“十阵俱明。” “哦?既如此,何时来破?” “待你阵势完全,传书知会,即刻前来。” 秦完冷笑数声,率那些摆阵的道人径回商营,师叔也带了我们收兵而归。 “师叔,这古怪阵式是甚么来头,可破得么?”到了帅府厅上,师叔尚未坐下,天化便按捺不住问道。 “此乃截教门中秘授,变幻无方,吾本来不识,何以破得。” 师叔说这话时,口气波澜不惊,神色也平静如常。南宫适等众将面面相顾,不知就里;玉虚门人却十有七八低垂了目光。 曾听师父说起,截教门中擅使多般阵法,用以诱敌其中加以诛杀,或是生死为注比拼赌斗。修为不精者若不知关窍所在,进阵即是死路。即使是道术高深之士,若不加详察,进了克制自身属性的阵中,也不免失陷殒身。 那时我尚年幼,听了这话便问师父:“既然如此厉害,怎么只他们截教中才用的?难道师父不会使么?” 师父道:“若一定要使,师父倒也会的。” “既如此,下次遇到坏人,师父使给弟子看好不好?” 师父笑道:“不好。我就是摆了阵法出来,坏人不进阵,又有甚么法子?” “那倒也是。……咦,既然坏人可以不进阵,为甚么好人见了坏人摆阵,便一定要进的?” 此后师父说了甚么,如今已记不清,只知道他并未给我一个明白的答案。 ——如今却似乎有些懂了。 师叔没有再说破阵的事,只是嘱咐大家谨守城池,防备敌人来袭。众将领命散去,天化有事要回王府,出了大厅片刻却折回来,身上披了件天青色战袍,向师叔笑道:“那裁缝阿姐果然送了衣服来,我要请进来,她却说听得要开战了,不便入内,转身便去了。——师叔看弟子这一件,可好么?” 师叔勉强笑道:“你人物出众,穿甚么也是好的。” 天化见他神色,默然片刻,低声道:“弟子并非那等没心没肺,不晓得师叔正在烦心。” “无妨……即是强敌在侧,难道我们就不过日子了?” 师叔将我们几个还在厅上的门人一一端详了,又加上一句: “明日再有衣服送来时,都穿了来让我看看罢。” 平心而论,那战袍剪裁合度,与天化的身材气质甚是相配;然而他听了师叔的话,便行了礼低头出去,我也没来得及拉住他细看。 次日清晨,甫一出门,见韩毒龙独自在院中舞剑。他看了我来了,并不收招,将一趟剑法走完,才立定了道:“杨师兄,这般早。” “你可更早些。——方才这一路我没见过,却藏了这许久。” “说笑了,咱这武艺庸常得紧,哪里有甚么好藏。” 正说间,薛恶虎开了门,揉着眼睛走出来,见我两个打过招呼,又看着韩毒龙笑道:“师兄,昨日送来你的衣服,如何不穿?也好去给师叔看看。” 韩毒龙皱眉道:“你怎的这般心实。大敌当前,师叔必然忧烦得很,还有心肠看我不成?” 薛恶虎道:“师叔烦心,才该找些闲话岔开,我们要是也个个一脸的官司,他岂不是更烦?” 韩毒龙翻了个白眼,提剑便进屋去,也不理薛恶虎喊他“你昨天不是说要查看我的剑法”,径自将门关了。 薛恶虎无奈,向我笑道:“我师兄时常这般,杨大哥莫笑话。” 早饭过后,诸门人纷纷往前面去。师叔问了些巡城值夜之类琐事,便不再说甚么,没到午时就遣散了众人。一连几日皆是如此。哪吒和天化也曾请教他破敌之策,却都没得甚么答复。 第七日晨起,师叔并未升座帅厅,侍从说丞相身体不遂。我们要去探望,却被拒之门外。次日众人推选武吉去看,他出来时却是满脸疑惑,只说“师父的气色也不差,只是三言不答两句,似是心不在焉”,便有人疑惑师叔乃殚精竭虑,过耗神思。武成王和南宫将军等也来问候,听说这般情形,俱各面面相觑,不知就里。 眼看到了二十日上,军务政事都有积了有些,大家甚是忧虑,问侍从时,说有手段的医官纷纷来看过丞相,都查不出有甚病症。众人入内探视,却见师叔半坐在榻上,双目微阖,似在盹睡。呼唤多时,他略抬起头,睁眼四顾,却是目光涣散,不知在看哪个。天化指着自己叫道:“师叔,可认得弟子是谁?”师叔只是不答。天化大急,又指哪吒道:“好歹认得他罢?”亦无回音。 众人见了,几乎捶胸顿足。哪吒突然转身奔去,片刻回来,却穿着一件半旧的水合色道服,尺寸似已小了些。他来到榻前,俯身下拜,随后抬起头来,双目灼灼盯着师叔道:“弟子乾元山金光洞太乙真人门下,奉师命下山辅佐师叔,任敌将如何凶顽,弟子情愿死战,岂能怕他。” 师叔的眼神慢慢移到他的脸上,似乎略为清明起来。哪吒将手中一个包裹抖开,里面赫然是我初到西岐时候穿的那件淡黄战袍。 “杨道兄,我擅入你房中取来,冒犯了,情愿领罪。” 我似乎被谁支配着,接过战袍穿上,也跪在师叔面前: “弟子玉泉山金霞洞门下,奉师命来解西岐之困,只消我们上下一心,何惧他千军围城…… “——还是凶兵恶阵。” 第11章 十一 杨戬 师叔的目光从哪吒那里移到我的脸上,似乎在努力分辨甚么。片刻之后,他突然坐直了身体,随即便要下地。众门人惊喜交加,纷纷上前挽扶,让他坐在桌案旁。 数道目光一齐向我投射过来,我只好再次开口:“师叔,秦完等左道之士摆下恶阵在前,师叔可有筹策?” 师叔依旧神色木然。大家正面面相观,一个侍从推门进而入,未曾关紧的窗扇正和门相对,一阵风卷了进来。外面天气晴好,这风却势头猛恶,寒冷刺骨。哪吒秉手道:“师叔在上,此风来得不善,不知主何吉凶?” 师叔也不看他,只缓缓抬起手来,掐指寻纹。众人见了,半惊半喜,只道他尚能推算阴阳,想来并无大碍。岂知师叔再不言语,眼光也逐渐复归迷离。不过一盏茶工夫,他垂下手,依旧双目阖拢,鼾声渐起,任众人捶胸顿足,连声呼唤,只无回音。 此日起,众门人每天三班,日夜在师叔住所看护守卫。姬发数次亲来探视,亦只是焦急担忧,无计可施。 转眼又是十几日过去。这天将近四更,我突然醒来,如何也睡不着,便提早两个时辰起身往师叔住处去。还没进院门,便听得门里兵器响动,我微一迟楞,停步要拔佩剑,却听见哪吒的声音:“住手!是杨将军。” 门口两个军校见我进来,放下手中长矛施礼:“夤夜间只得多加提防,将军勿怪。” 我摆了摆手,走到廊下,见哪吒独自站在房门口,全副衣甲,手执长枪,夜色中眼光炯炯,却掩不住面上三分疲惫之色。我心下一翻,勉强笑道:“如何就知道是我?” 他重重地呼了一口气,皱眉道:“知道就是知道了,有甚好问。” “师叔如何?” “依旧那样。武师兄和小薛师兄在里面看护。——杨大哥怎么来得这般早?” 我盯着他看了片刻,叹道:“你午后还要巡城,先回去罢,我替你就是。” “不必。” “那你进去,让我在这里。” 他似乎没听见这句,只是抬头看着尚未亮起的东方天际,眼光慢慢从茫然转为犀利。 “杨大哥。” “甚么?” “我想回山请师父来看看,师叔到底是何病症……”他不再看天,却依然避开我的眼睛,“——或者竟不是病症。” 多日来在脑海里盘旋的那个念头升了上来,我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沉声道:“我若是你,却不回山,只是多担些辛苦,一力在这里护住师叔……” 他似乎吃了一惊,双眉微挑:“……然后教杨道兄独自去敌营走一遭?” 我盯着他,微笑道:“说甚么‘回山请师父来’,是借故要去商营罢。” “……。” “你也猜到恐怕是秦完他们暗算师叔,却在我面前弄鬼!——眼里可还有别人么?” 他哼了一声,挣开我的手,不再答话。 后来我切齿深恨的是,自己当时没有真刀真枪教训这家伙一顿。 那样的话,也许他日后不至于真的一次次变本加厉孤身犯险,没心没肺地把我撇在一边。 自然,当时我没有想那么多;而且在我来得及想之前,就听得房内武吉和薛恶虎一齐惊呼:“师叔!”随即便是哭声。 我们冲进屋去,伸手去试师叔的鼻息,触手寂然。 不到一盏茶工夫,众将和玉虚门人纷纷奔至,姬发也带人赶到。几位御医看过师叔,纷纷哭禀丞相已然仙逝,无可回天。 一片哀声之中,突然传来兵刃出匣的清响。 说时迟那时快,我跃出半步,探手握住了姬发横剑于颈的右腕。他尽力想要挣脱,究竟敌不过我的气力,那剑“当啷”一声落在地上。 “千岁乃群龙之首,岂可如此!” 众人也纷纷上前苦劝,姬发摇头不语多时,还是垂下泪来:“军国大事,全仗相父主持;今一旦亡故,西岐强敌环伺之下,焉能得幸!不如各位将军各自散去,孤自缚去见闻仲,也免得军民涂炭……” 刚刚赶到的散大夫躬身道:“千岁此时心中伤恸,又闵怀万民,故生出此念;实则以当下情势,即便我君臣一同请降,昏君如何就能放过西岐?黎民百姓依然无幸,且空负了丞相数载艰辛。” 姬发闻听此话,更是哀戚:“相父为国操劳,何曾得享一日康宁!如今身故,令人思之何忍!” 文武一边落泪,一边还要打起精神劝慰他。我料想自己不必插言,便斜身退开两步,却正和哪吒的目光对个正着。他神色郑重,示意我往师叔那边看。 此刻几员重臣正说到如何料理丞相后事,停灵何处,举哀几日。我心念一闪,抢上前去,在师叔前心处摸了摸——竟是触手微温。 “启千岁,丞相并未身死。” 众人皆是一惊。武成王便问:“杨将军如何得知?” 此时我已经重又验看了师叔周身,虽然手足已冷,脉象全无,却能感应到周天之气缓缓流转。我口中只答“丞相胸前尚热,必有回生之望”,心下却默默存了好大疑惑。 君臣大喜过望,便依然安排专人轮流在榻前守护,又计议请医问药的事,却听得侍从禀报:“门外来了一位道长,求见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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