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那吴姓少妇见礼,又往屋里看看,却不见师叔,只有韩毒龙、木吒、哪吒和雷震子在侧。旁人倒都罢了,唯有李三公子搬了张椅子背对众人,不知面壁参悟些甚么。我不晓得就里,只得应付道:“既如此,辛苦大姐替在下量了罢,我这几个兄弟年轻没深沉,莫和他们计较。” 众人神色各异,却皆不出声。那少妇倒也爽快,拿了尺具将我从头到脚量了一回,又在一束丝线上结了几扣,想是记下尺寸。随后自家在一旁坐了,笑道:“也只这位道爷,和我爹爹常替他们做衣服的那些将军仿佛。” 我一时没话可答。那边韩毒龙便推天化:“你这腔调也拿得够了,人家并没说你甚么,少耽误些工夫罢。”天化不忿道:“你先把那个面壁的劝动了,再来闹我。” 我瞧他们实在不像,只得问武吉缘故。武吉一指哪吒道:“也没见他这么难缠的,吴家阿姐不过说‘小道爷,你这腰身倒和我那没出阁的妹子一般无二’,他便恼了,说不做了;黄公子不合也凑热闹,其实人家并没说他别的。” 那少妇正色道:“武将军这话公平。我本是妇道,即便市井俗气些,也断不能认真说甚么轻薄言语。平日裁衣裳的人各形各色,身量岂能都一样的?何况你们既然能征惯战,又有道术,身材如何却值甚么。——若是夯家,空生得长大又有何益。” 这话入情入理,谁知某人竟参不透。倒是天化悟得早些,起身与那女匠赔情,也随她量了尺寸,之后走过来往哪吒肩上一拍:“师叔在后面操持晚上排宴的事哩,如今我竟去搬他老人家劝你罢。” 木吒在旁不动神色道:“搬师叔的话我早说了,并没效验。——倒是来时见天祥在帅厅帮忙,如今把他找来只怕有用些。” 天化连说好计,转身就往外走。我使眼神止住他,当着众人道:“这又何必。我和武道兄早行了冠礼,你二哥和天化他们也比你略大些,身量有别是该当的。莫非你衣裳尺寸不及我们,便比这里的哪个斯文软善些不成?” 哪吒迟疑了片刻,还是起身来到那吴姓少妇跟前,打个躬道:“方才是我浮躁了,阿姐莫怪。” 那妇人掩口笑道:“原来新来的这位道爷如此厉害,居然劝得动你。——如今我也不敢量了,竟是以目为尺罢。” 传说裁缝中十分高明的,只消将人打量一番,便晓得他衣服尺寸,未料今日得见。这女匠起先虽然说笑,然上下看他时神色端重,手中结线也越发谨慎。哪吒倒愈加尴尬起来,只得立在原地不动。天化坐在他方才的位子上,双手撑着椅背憋笑不已,险些把椅子翻倒了。 一时好不容易完事,又大致指了些衣料颜色之类,我们六人便道谢告辞,只武吉仍在此陪客,兼等余下的几个同门到来。出院门不过走了三十余步,哪吒便站定了,拦住天化道:“走路是要看路的,你再这般,早晚要撞在树上。” 天化不以为然笑道:“你若是走路看路,如何能知道我看你?” “如今你往前走,我也那般看你,你自然知道。” “罢,我有甚好看,又不似女孩儿的腰。” “……。” “我说错了不成?” “……现下校场倒闲着没人。” “……这便去,谁怕了你?” …… 我们眼看他俩越说越不老成,只得上前拉开了。 ——天化也忒实诚些,即便要看,难道非走在他身边看么。 那日晚间庆功席上觥筹交错;虽然师叔面上喜悦,我还是看得出他心事重重。难怪,此番虽然胜了,未必折挫得商兵元气,想必闻仲旦日间便要卷土重来。虽说他数十万兵将中不见得有第二个好手,然敌方若铁了心日久相持,我军却也难免折损消磨。众将却不顾那些,只说风传闻仲如何英雄了得,毕竟也败在我们手内,此役非当日胜得张桂芳、九龙岛四圣、魔家兄弟可比,着实立威振奋。 席散之时已过初鼓。当天本该我与太颠将军在相府巡夜,因他昨夜劫营时负了伤,师叔便说教我独自巡查。岂料哪吒在旁听了,起身道:“师叔,弟子情愿替一班,免得杨道兄趁空偷闲。” 我瞧他时,果然一副“怕你趁空偷闲”的神色。师叔倒答允了,随即又端详他笑道:“你倒还颇有精神。” 夜至二更,我俩在前后巡了一圈,绕到后院花园之中。其时夜间虽有些凉风,然此处密植花木,风中杂了早开的花香,沁入肺腑倒也受用。我虽然料定并没盗贼奸细敢来,但见身旁那人一派郑重其事,自家也不好出神分心。 转过几重假山,哪吒在一座小桥上立住了,扭头看我: “杨道兄,有件事商量。” “甚么?” “你每日里叫我‘道兄’,实在当不得,且是生分了些,此后免了这两个字罢。” 我倒愣了片刻,随即笑道:“说的是,就免了罢。——只是……在下该如何称呼道兄?” “杨戬……你故意的!” ——就算我故意的,这点事值得横眉立目么。 “好罢好罢,起先的都不算数,从此我只叫‘贤弟’罢了。” “休这等酸文假醋,你叫我名字就是。” “咱又比不得黄公子那般和你相熟,直呼姓名岂不失礼。” “倒还提他!若叫我名字也罢了,只要不当着武成王他就敢叫我‘三儿’,还说是天祥起的由头,恁可恶!” 他义愤填膺样在石栏上捶了一拳,却仿佛猛然醒悟了甚么,又瞪我一眼: “……哪个说你不如他和我相熟的?” 我忍俊不禁,只得咳了一声,扯开话头:“既如此,你却也不合依然称呼我‘道兄’,一并改了罢。” “这个容易,我改叫你‘杨大哥’便了。” 后来他这样叫了我很多年——却只是在人前而已。私下里的称呼千奇百怪,不可计数,使人失笑者有之,令人气结者有之。 然而不论是言语相争过后,还是困境重重之际,甚至性命交关顷刻,每当他敛了容色看我,我须知道,他又要叫我“杨大哥”了。 ——一如那个春寒料峭,刀兵未歇,我们也不算十分“相熟”的晚上。 此后几日全军休整,略微清闲些,天化便求师叔,要出门到城中逛逛。师叔一力不准:“放你们双月一次跑去岐山闲玩也罢了;市井人多,你们又没个沉重,若和人家犯起口舌来,教说我约束不严,连你们师父脸上也不好看。何况这里又不缺你衣食使用,到城中有甚么要紧事做?” 天化道:“你瞧师叔这话。我们也是道门子弟,且效力军中,行动岂没规矩?若说出门的由头,我倒想起那吴家阿姐说过,两三日内要送第一起衣服来,我想人家那般忙,休教送来,我们自去取了不好?” 师叔也不禁失笑:“亏你想来。也罢,杨戬在这里,你同他去罢,到人家门前须按礼数,多道有劳。” “多谢师叔!我们再叫几个人同去,可使得么?” “你叫谁去?——只因我一时不在,裁个衣服尚且生出那许多故典,如今还把炮仗往炭火上凑哩?” 早知师叔出此妙语,我那晚就该对他说——称呼姓名不恭,此后改叫你“炮仗”也罢了。 第10章 十 杨戬 我和天化换了衣服,刚走到相府前院,却听得门外马嘶,随即见个探报飞也似奔进大门来。天化一惊,扯住他道:“有甚么事?” “启将军,闻仲的人马重又集结,径往南门而来,前队已扎下营寨,小的特来报与丞相得知!” 不过一盏茶工夫,众将纷纷聚集到帅厅上,随即又由师叔率领,往城楼观敌。 商军的营寨依然方位严谨,井然有序,和前番并无分别,看不出新败之象。 若说并无分别,却又有甚么地方不对……似乎营寨四周萦绕着奇异的气息。 我睁开额上天目。果然,敌营上方透出十来道黑气,挟了愁云惨雾,直冲云汉。 ——麻烦来了。 偷眼看师叔和玉虚同门的神色时,显然大家也都多少察觉有异。师叔待了片刻,方开言道:“闻仲此番定是搬得援兵而来,只是未料深浅。” 南宫将军便问:“以丞相看来,援军是哪里关隘的守将,何以如此迅捷而至?” 师叔沉声道:“高山海岛之遥,仗道术也只是须臾可越。” 众将闻得来的又是左道之士,纷纷失惊,却听师叔续道:“他们一心要效仿九龙岛四圣等众,我等便成全了他,有何难哉!” 他话音激昂,看向远方时却不免双眉深蹙。 后来我想,如果那时候我在师叔的位子上,只怕也一样……唯有这般说而已。 次日闻仲叫阵,师叔摆开队伍出南门迎敌。却见商军阵脚下列开十头梅鹿,各跨坐着一名道人,服色各别。为首一个青面的纵骑而出,向师叔打个稽首:“姜子牙,请了!” 师叔与他还礼,却听那人大喇喇地和师叔言语来往,论甚么天命君臣,是非短长,又说我们诛杀王魔等人是欺侮截教,其罪难容。 “……如今我等在金鳌岛上炼得十座阵,摆与你看,若能破时,我便教闻仲回兵!” 闻仲虽坐跨墨麒麟立于帅位,却居然容得这自称秦完的道人在前聒噪,似是将大印与他掌了一般。 “道友乃隐逸高人,想来言出必践?” “自然!——若你破不得,教姬发自缚来降!” “就请道友摆来一看。” 那十道人回转营中,不过一个时辰,便将阵摆了出来。师叔带了我和哪吒、天化、雷震子四人,径去观阵。秦完立于头一阵门外,将我们依次打量了,微微冷笑:“子牙公,这四位是你门下高足?” 师叔道:“此乃我玉虚教下众师兄的弟子,奉师命前来,协助姜尚。” 秦完笑得越发古怪,却不再多话,只作个“请入”的手势。师叔刚要提缰,被我拦住: “秦道长,我们随师叔看阵,你等休要暗箭伤人。” “哈哈哈……汝众人皆如瓮中之鳖,尚不自知!教你三更死,不敢午时亡,何须暗算于你!” 哪吒将枪向他一点,叱道:“口说无凭,发手可见,道者休出大言!” 秦完定睛看他,随即又看向我,嗤笑了一声。 ——却显是笑得心虚了些。 秦完身后的阵门上悬着一牌,上书“天绝阵”三字。进阵门不过数尺,四周倏然黑暗下来,一丝天光也无。勉力看阵内时,雾气茫茫,难辨方位,只见中央立有一台,上悬法器,想是阵主施展道术之所,别的便瞧不清了。 转出此阵,又依次进到其余阵中观看,陈设相类,唯门外牌上“地裂”“寒冰”“化血”……名号不同,台上法器各别而已;若说再有差异,便是有些阵内寒意侵人,有些却燥热难当——此刻阵法尚未发动,已能察觉,想来真刀真枪见仗时候,情形却不知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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