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地分署从去年起便陆续收到报案,均是新宿台场火车站之类的繁华地带,神不知鬼不觉发现尸体。死因皆为溺亡,死者身体肿胀,因长期泡发,面目难以辨认,给调查带来极大困难。其中最有标识度的特征,除了闹市抛尸外,便是灌入口鼻的淤泥。通常的溺水者,呼吸道中都会残存少量泥沙,但这种情况,显然是死者溺亡后,又经人为处理。 然而尸体并无作案痕迹,抛尸地也多在监控死角,东京每年上报的失踪就有万起,桩桩比对,根本来不及。于是这案子一拖再拖,拖成了连环杀人案,迄今已是第四起。推特上亦有话题,说是反社会分子藉此向警察示威,一路扯到警视厅办案效率低拿着税金吃白饭。上面领导发了火,主事的万般无奈,只好把机搜调来帮忙。 原本是不归他们管的,月岛也头一回见。然而他看一眼,便像晕船似的直起身,到远处透气。来机搜一年,什么样的尸体没遇到过,月岛这般抗拒,却是难得。他慢慢走远,走出了黑尾的目光,又走出了黑尾的余光。黑尾也不问,只是低头和木兔安排该做的事情。联系法医教室,确定死亡时间,调取监控录像,收集近日失踪报案信息,等这一套流程走完,抬头看,外面天又黑了。 左拐进茶水间冲咖啡,撞见月岛靠在窗前,心里不知盘算什么。黑尾问,这案子,有头绪吗?本也不指望回答,可月岛喉结一滚,终究开口了。目光十分清明,好像大坂港的礁岩,在月色下,慢慢露出了峥嵘的轮廓。 “口鼻有淤泥,身上有刮伤,模仿的不是普通溺水,而是海啸。”月岛说,“东北大地震的时候,到处都是这种死状。” 作者有话要说: 木兔说一个月前你损我那招,我还记着呢! 猫说我不是你们的恋爱工具,请尊重! 第15章 [15]模仿 黑尾回到办公室的时候,赤苇正按着木兔的肩膀,给他上药。午后阳光刺目,他的后背也刺目,筋肉白花花一片,印着两道交错的刀痕,分外显眼。黑尾把录音笔往桌上一扔,木兔正要伸手去抓,却听赤苇说:先别动,等我消个毒,不然容易留疤。 留疤怎么了?黑尾绕到身后,低头看看他伤口,干我们这行的,伤疤就是勋章。 是吗。赤苇眼皮都不抬一下,那您该按伤疤数目领退休金。 某些同事生平最爱芥末油菜花,腌入味了,一张嘴说起话来能呛死人。黑尾碰了个钉子,遂转头骚扰跟在后面的月岛,手掌刚搭上肩膀,要给大家看他上回出任务受的伤,就被不声不响地拍开。 “哎,又不是没摸——” 赤苇的眼神扫过来了,显微镜一般,纤毫毕现。黑尾咽下后半句,改口道:“又不是没摸排过那边的情况,推什么推,来给两位前辈讲讲!” 赤苇歪头看着他俩,双指一松,棉签掉进垃圾桶里。“辛苦了。”他笑容意味深长,声音却公事公办,“死者的情况,调查得怎么样了?” 台场公园抛尸案,头绪纷乱,线索众多,调查分两组进行。木兔赤苇走外交路线,去搜查一课套磁,拿来前三桩连环案件的资料,寻找死亡时间、抛尸地点、作案手法的共同处。黑尾月岛揽下苦力活,比对近期报案,确定死者身份,初步排查情况。 受害人,女,四十岁,两天内死亡,如果尸体经过冷藏,时间可能更久。结合解剖情况,筛选一周内的失踪报案,请报案人辨认尸体。“经过一天的比对,基本能够确定,死者秋山明惠,独居,在文津区一家杂志社工作,两天没来上班,手机也打不通,同事报的案。” “我们走访了她的公司和住处。根据同事的说法,明惠失踪事发突然,手头还有个重要企划没做完,本打算第二天继续跟进。她性格开朗,和大家很处得来,没什么矛盾。三年前入职,听口音,大概来自东北地方,后来我们看了履历表,是宫城县人。” “哦?”赤苇又倒了点双氧水,随口道,“那不是你老家吗。” “宫城县,石卷市,大地震幸存者,法医说腿骨断过一次,可能是那时的旧伤。还有她的死因,溺亡,口鼻有淤泥,身上带大量擦痕。地震会引发海啸,海水卷起树枝枯木,海啸退去后,从地里挖出来的人,就是这个样子。”月岛顿了顿,“我见过很多。” 这算是重要线索,从中入手,可推断作案人身份动机。先前致幻剂一案,未曾露面的供货商,也号称只与地震受害者交易。2011年那一震,起初于东京影响不大。倒是四年里迭起的反核示威、流民犯罪,以及诸多骚乱冲突,自东北蔓延开,给警视厅添了不少文书工作。今年春天这两桩案件若有关联,则暗示着目前所见,仅是冰山一角,背后也许有更大的计划,正在看不见的地方伸展根脉。 月岛的判断,黑尾在茶水间听过一次。那时仅是震惊,想着他心细如发,竟还留着这招,就像调查馆森死因时,说得一口宫城话,与街边老头谈笑自若,本地人,到底不一样。此时再听,却从那条分缕析中,嗅到了半分不对味。月岛从不提自己,借用本人说法,可算“讳疾忌医”。如今他终于提了,却是如此冷静口吻,反衬得先前那番回避,也无关紧要起来。 黑尾心想,他一定还有许多事情没说。或许透露这点信息,对他而言,已十分艰难。从前他总爱试探月岛,那试探里面,其实揣着一丝不知深浅的傲慢,以及棋逢对手的好胜之心。现如今呢,只觉得没有必要。两人经历不同,迥异间又有种种的不得已与不知情,既是不得已,就不便逼问。然而他又隐隐有预感,月岛总会说的。就像每一回,他浅金色的头发,在枕巾上漫漫化开,好像金色的河,流淌的水。 “我们还去她家看过,案发当晚,她和平常一个点回家,进了门,就再没有出来。但是房间很干净,看不出搏斗和杀人痕迹,大概率不是案发现场。所以现在问题变成了两个:她是怎么离开的,又是在哪遇害的。正好,当时她的邻居在家,我们就顺便问了一下,作息,为人,平时熟不熟,有没有和社会上的人发生过纠纷。她的邻居说,好像之前听见有人上门讨债,很可能碰到了暴力团体,还给了我们大概时间,查过监控,的确是这么个情况。为首那个说,下周再不交,就弄死你。” 赤苇把双氧水和绷带收好了:“东京这边放高利贷的是这作风。他们和环卫合作,借用一辆清洁车,拿去抛尸,类似案件之前不是没有。要把这个线索反馈上去吗,木兔前辈?” 查案路上调解市民纠纷未果不慎被打伤的木兔,正处在能量不足的低落状态中。问他半天,没有回答,赤苇转回头来,示意月岛继续。 不对劲啊,黑尾把他拉到窗边,低声问,木兔怎么了? 见义勇为,对方藏着刀,他施展不开,又不敢对市民动武,结果被揍了。赤苇说,这还不是重点,重点是法医那边越查越觉得这次杀人手法和之前不太一样,很可能只是模仿犯罪。前辈想破连环杀人案,大案嘛,过瘾。现在这样,他有点落差。不过一会儿就好了。 黑尾乐了:你怎么劝他的? 赤苇捧着保温杯,耸肩道:我说之前那个系列,全交给搜一了,我们只是辅助调查。现在这个,就是我们自己的,一旦破了,三机搜又能记一功。奖金下来,我请他吃饭。而且一口气端了多没意思,这案破完,把机搜那案抢过来,连着解决两个,难道不比解决一个痛快?明摆着是他赚了。 这串歪理简直令人惊叹。整栋警视厅大楼,除了自封王牌的木兔和隔壁组的破案狂日向影山,大概找不出第四个会为“一案破完还有一案”欢欣雀跃的家伙。黑尾说,赚什么赚。就算第二个半价,花的钱,也比只买一个多啊。不买立省百分百,这道理,木兔不会不明白吧? 赤苇说,谁知道呢,反正他买酸奶向来两瓶起步。微笑间,手机响了。按下免提键,是法医教室打来的电话。那边说,从死者肺部提取的液体,化验结果和之前几桩案件并不相同。这一次是清水,之前则含有氯系成分,是游泳池的水。可见作案地点和作案者不同,大概率是模仿犯罪。 “既然是模仿犯罪,那么谁是嫌疑人?她进去了就没出来,她家在几楼?阳台是什么样的?”木兔抓过录音笔,从椅子上一跃而起,揽过月岛的肩膀,“带我去看看。” 月岛眉头一皱,这回到底没挣脱。他别别扭扭地被带走了,剩下两人跟在后面,一边锁门,一边闷笑。黑尾说,木兔赚死了,有人亏大了。本来还指望交接班回去睡觉呢,到时候奖金下来,你记得也请他吃饭哈。 不关我的事啊,赤苇把钥匙揣进兜里,你是他搭档,你请。 * 他们在明惠公寓楼底的居酒屋打发晚饭。钱,是赤苇掏的,请了所有人,单单抛下黑尾。无奈何,三机搜队长只好叹口气,给自己点了一碗面。又假装大方,给每人加了个溏心蛋。服务员上菜时,唯独落下月岛。木兔一问,才听说月岛不吃溏心蛋。 黑尾说:他喜欢吃全熟的,得另外加工。 赤苇拆了双筷子,剔尽竹篾:挺了解啊,队长。 黑尾支着脸,瞥他:自家搭档,不该多关心关心? 做队长的,向来有大局观。发表了关心队友的最新指示,便要过问案件最新进展。他们刚从明惠家出来,焦点一旦从连环作案上转移,便能看出那房子的不对劲。干这行的,都知道密室杀人是故弄玄虚,仔细找找,便能从阳台上发现破绽。明惠死亡那晚下了雨,而阳台的窗户,不巧是开着的。 木兔把下巴放在桌子上,眉头挤成干毛巾,用力地拧:“说明她是睡前死的,有人在她回家这段时间杀了她。但公寓在三楼,一般情况爬不上来,除非……” 黑尾打岔:“你爬得上来吗?” 赤苇笑了:“前辈能爬四层。” “这不是重点,”木兔点点头,深以为然,又反应过来,“重点是那人能从隔壁阳台走。这小区设计得不好,阳台紧挨着,又没有防盗设施,半米不到的距离,一咬牙也就跳过去了。至于尸体……” 月岛紧跟上他的沉默:“阳台之间的逃生梯只下不上。行凶者进入房间很困难,但运送尸体不成问题。而且明惠楼下是空房,梯子放下去,没人看见,也不会被监控拍到。” 他显然也在认真思考。嘴角还沾着蛋黄碎屑,看起来并不怎么聪明,难得卸下防备,很好欺负的样子。于是三双眼睛齐刷刷望他。从他莫名其妙的表情,望到碟子里的酱油,酱油中圆溜溜的白煮蛋。半晌,木兔动动筷子,从那边夹了一块走,皱着眉咽下,问:“真的好吃吗?” “我过会儿给你俩叫份来。先说正经的,”黑尾在桌子底下踹了木兔一脚,“现在嫌疑最大的,其实是她邻居对吧?从阳台爬过来,杀了明惠,模仿连环杀人案手法处理完,然后沿着逃生梯运送尸体,到闹市区监控死角抛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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