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能不关吗?”时光苦笑,跟他并肩往酒店外头走。见到熟人,他不禁抱怨道:“反正找来找去都是那些话,没准打电话的还是同一个。” “哦?”小段瞅着他,“说的都是些啥?” “就是啥也没有啊,叫我谈谈对当今棋坛的看法啦,叫我自评一下对李赫昌九段的对局啦,或者叫我聊聊现在的感受之类的……大概就是想让我去做这些专访吧……” “那国内棋院的消息呢?你关了机的话,北京棋院想找你怎么办?” “……我……” 时光双手在口袋里拽了拽,倾身凑向小段,右手拢在小段的耳边说: “我就只跟你交代了吧,我关机最主要的还是防着他们。” “啊?”小段睁大眼睛,“防谁?防北京棋院吗?” “对啊。哎呀他们——”时光抓了抓头顶,指着小段手里的手机说:“他们吧,打电话来也没啥坏心,我知道他们怕我有压力。都这个份上了,我也不是不晓得报纸新闻那些会怎么说,但毕竟不是面对面吧,我要是跟他们说我觉得没关系,估计还以为我在逞强装镇定,那还不如不要说了吧……” “啊哈哈哈哈哈,不过,会担心也是肯定的嘛!毕竟你现在已经进入决赛了,最起码也是三星杯亚军呢!” “呃。”时光缩了一下脖子,“你怎么也来……” “怎么了吗?” “‘已经进入决赛了,最起码也是亚军,不要有太多压力’。”时光拿腔拿调地学着说了一下,随即顿了顿,“他们大多就是这样说的。” 小段这次没有回话。他看着时光抄住口袋,在酒店前的喷泉水池边靠坐。大堂的灯光晃在他的后脑上,他面向的是敞开大门外那条宽阔的马路上。 “可是在我们的眼里,三星杯确实就是这样的比赛啊。尤其你还是第一次参赛。能在三星杯上获得名次就已经是非常不错的结果了。”小段轻轻一笑,在他旁边坐下。 “我知道啊……”时光努努嘴,“只是听多了以后会觉得好麻烦哦。我不会有压力的,也不会觉得输了就怎样。” 他的脚在水池边沿下摆了几下,喃喃地说: “你知道吗,小林跟我说,在中盘的前半段,弈豆显示李赫昌对我的胜率一度是高到了百分之八十。 “第一局确实是我赢了,但我心里总觉得我才是输的那个。” “为什么呢?” 时光瘪了瘪嘴,末了他耸耸肩:“大概就是不够意思吧。而且我猜,同样的对策我不可能再使用一次了,李赫昌……他比我想象的还要厉害。” 小段低头想了一番,说:“你在第一局的后半段确实用了不一样的下法,跟你平时喜欢的不一样。嗯……我觉得没有关系啦,只要能赢就没有关系。就算第一局下成了你不喜欢的样子,那也是你下出来的棋啊。” “……是啊。” 时光晃了一下脚,蹦下水池。遥望着远处的车水马龙,他定定地说: “这么说好像很狂妄吧……但是我还是想试试看。我想要赢过他,但我也想知道这盘棋怎么样才能下得更好,我感觉自己总不能用老用同一种方式去赢棋。” “同一种方式?你是说治孤吗?” 电话的另一头,俞亮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失真。 “啊,不止是治孤吧。嗯……要我说也不太好说……不过,李赫昌真的很厉害。”读着摊在面前书桌上的棋谱,时光的心却已经飘回了几天前的对局中。 俞亮在那头笑了。“那当然。他的厉害,是只要去跟他下一盘就会知道的,他的棋艺不在我爸之下。” “哎,说到这。”时光换了个手按话筒,“我有件事一直想问你呢。” “什么?” “你赢了俞老师,你觉得自己现在的棋力跟他比怎么样?” 俞亮沉默了好一阵,回答:“你为什么这样问?” “好奇嘛。” “……拿现在的我跟他比的话,真上赛场大概是我比较强。不过实际上他的竞技经验和处理盘上细节的手段都比我丰富得多,也就是说跟他比我还有不少欠缺的地方。李赫昌跟他大概是异曲同工。” 时光摸着下巴,咂摸他话里的滋味,问道:“那你觉得你比他强在哪?” “耐力、注意力、计算速度。” 看吧,果然是这样。 时光掩饰不住地叹了一大口气。 “怎么?难道你希望舍弃自己的优势,用少得可怜的对弈经验来与对方作战吗?”俞亮哼笑,“那是李赫昌。即使他现在已经老去,记忆力和注意力都在衰退,但他的经验也会替他弥补一定程度的不足,何况他的计算力到现在也没有差到哪儿去,一旦在对局里被他抓住了机会,后果可能会很惨烈啊。” 他说到这里,忽然停顿了一下。接着,时光听见了他叹气的声音。 “但是,就算我都这么说了,你大概也还是会想办法用你喜欢的方式去下吧?”他轻笑了一下说。 “毕竟,你就是这样的棋手。” 时光举着话筒。当俞亮的那声“棋手”跃入他的耳畔,他突然浑身一麻。 “我喜欢赢。”俞亮说。 “嗯。” “我也喜欢自己的下法。不过,跟赢比起来,我可能会更喜欢赢吧。所以我‘喜欢的下法’其实是:尽可能用自己喜欢的方式去赢。 “不过你可能不太一样。我觉得你很追求一种风格……不是说你不想赢,而是那种要追求的风格已经渗入到你的行棋里去了,所以只要你还在下棋,这种风格就没法从你的骨子里被摘出去。” “是吗……” 时光贴着听筒,两眼低头看向自己不断摩挲地板的脚尖。 俞亮笑了一声。时光能想象他此时在电话那一头的表情,那必然是一个无所畏惧的微笑。 “于我而言不论对手是谁,在赛场上只需要全力以赴就好。为了赢而拼尽全力是棋手的本能,希望一直贯彻自己的下法直到最后亦不必苛责,我不觉得这两种选择间有哪一种更优越。在这条路上,我也有不知道该何去何从的时候,也有力所不逮的时候。后者其实不致”命,因为东西不会你还可以学;但前一种比较可怕,没有想法的棋手是走不远的。”时光歪着脑袋听他说完,目光在空中悬停,又缓缓落在棋谱的书页上。 “俞亮。” “我在。” “你觉得赢过俞老师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这个问题换来了俞亮的长考。 “在跟我爸对局之前,我很紧张。”他说,“但真正走入对局中以后,我发现自己恢复了常态。 “在与我爸的对局里,我倾注得其实与我跟其他人的对局没有两样。 “对我来说他是我在这条路上的开始,也是一个阶段的终结。如果问我赢了他意味着什么,我想应该是:认清自己,认清别人。” “……那你觉得,我也可以这样吗?” 俞亮失笑了。 “你没有必要照我的去做,你就是你。 “做你觉得对的选择就行了。” 我觉得对的选择? 挂掉电话,看着手机显示屏慢慢熄灭,时光在心底自嘲地笑了笑。 又想要赢得顺利,又想要赢得满意,我是不是有点太贪心了呢? 他觉得自己好像也有个答案,但那个答案还很朦胧,朦胧到只是个念想。在同样朦胧的初冬清早,三星杯决赛第二局也开始了。 “话说……” 支着下巴看投影屏的赵石突然嘀咕出声:“要是这局时光也赢了的话……那他、他不就是——不就是——” “就能成为今年三星杯的冠军了。”陆力接道。 “还能直升九段哦。”杨海挠挠头,“那样的话,‘中国最年轻九段’的记录就要被他刷新了。”研究室里的年轻棋手们一时间面面相觑,半晌也说不出话来。 “他定段,才过了……两年啊。”乐平低声道。 “就算不夺冠,那也是三星杯的亚军。”赵石托着腮,半副身子都瘫到了桌上,“啊啊啊啊啊,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明明大家夏天才认识的啊,转瞬间人家就要走上人生巅峰了啊!不,是巅峰中的巅峰啊!” 坐在最右侧的崔玄突然用不太清楚的汉语说:“他定段到现在,只过了两年吗?“那这两年,他一定过得很辛苦吧。” 杨海伸头瞧了瞧她,但见她端端正正地坐在投影屏的右下角,左脸透着肃然的冷。 “这局轮到李赫昌九段执黑。”白川站直身子,对镜头做起了赛前讲解,“我记得李赫昌九段曾经说过他本人是比较喜欢执黑的。” “不止是他,我也喜欢。很多棋手应该都喜欢。”安太善笑着说。 “啊,是这样吗?为什么呢?” “黑棋嘛,可以先下。虽然说要背负贴目,但是我们切一下镜头看现在‘弈豆’的数值,双方的胜率差不多是对半分的,而有先手优势的话黑棋就可以利用好去占取全盘更多的好点呐。” “嗯……”白川看向直播屏,捡起白子,“开局的两手是全盘的基调,这里双方各自都走了自己那边的星位。” “本轮开局白棋就下得很有风格。”安太善指向左下角,“大飞守角。” “确实有人说过时光二段的棋在风格上会受到一点清朝棋手白子虬的影响,白子虬的大飞是很出名的。” “用大飞守角的话……最近几十年不太常见吧。其实我们现在下棋的话,守角也不算是一种常规操作了,大约二、三十年前,日本棋手流行的是小飞守角。喜欢用大飞来守角的我所记得的大概就是大竹英雄和高川格了。” “那是的。李赫昌先生对大竹英雄应该还是很有印象。”安太善点了点头。——大飞守角。 李赫昌托着下巴,饶有兴趣地看着这手棋。 自从青年时期打日本棋院游学归来后,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识过这种下法了。 用大飞守角,其目的必然是对准黑棋的星位。倘若时光是执黑的那一方,这一手的效果可能会更好些;执白的话只能说有意义,但意义不突出。 目前的盘面还不复杂。他粗浅地算了算,感觉时光的下一手会围绕自己星位上的第五手做文章。他算了又算,想在四路单拐,手指挟起黑棋的那一刻又在纹枰上方陡然悬停住了。 他没有停太久。几秒的工夫,第十七手选择了三间夹。 “他刚刚停了一下,是吧?”杨海托着腮提问。 “是的。”赵石接道。 乐平伸着脖子看投影幕,说:“他这步在二间高夹会不会是更好的缔法?”俞亮望着投影幕,良久道:“会。” “李赫昌老师现在还是在试探对面的深浅呀。”安太善说。
自愿捐助网站
网站无广告收入,非盈利,捐助用于服务器开支!
怕迷路,可前往捐助页面加联系方式!
点击前往捐助页面>>
257 首页 上一页 24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