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唔……” 看着他半垂下的脑袋,小段有些不知所措。 他也不想打击时光的信心,但三星杯这种高手如云的世界级赛事,出什么情况都不算意外。有冲劲自然是好事,可也不能枉顾现实,再说第一次参赛就能打破十年以来中国无人晋级三星杯四强的记录已经非常优秀了,他完全有理由相信时光这位棋手将来能在棋坛中发挥更大的光和热,至于眼前的比赛,倒是不必执着于那座冠军奖杯,就当作一次历练也好。 “算了,抱歉呐。”在他苦苦思索如何应答之际,时光挠了挠头,却是先开口了:“你们想的也没错,我到现在仍然是个拿不出什么纸面成绩来的新人棋手,对手里甚至有李赫昌九段这样的人物,你们觉得我力有不逮也很正常。” 小段睁大了些眼睛。望着时光的面孔,他倏然有点内疚。 “你可真是个好人啊,时光。”他说。 “啊?” “没有啦,我只是感慨一下。”小段笑了笑,从口袋里摸出记事本,打开到新一页,在上面迅速写起了字。他一边写一边说: “你知道吗?围棋这项运动永远都缺不了少年天才,像高永夏、像俞亮,他们都年纪轻轻而才华横溢,他们大多都很骄傲,不过,因为他们很优秀,所以这些骄傲也是可以被包容的。” 他写到这儿,朝时光抬眼,含笑着说:“我觉得你也是天才,可你跟他们非常不一样哦。”“……不一样?” “非要说的话,看起来好像没什么个人特色吧。要知道人们喜欢天才,其实就是喜欢他们那种不论做什么事都很轻松潇洒的模样。高永夏他们那样的人,因为性格很出挑所以很容易就可以被注意到,你却恰恰相反,你看起来非常平凡,完全是一个普通人,虽然也很会下棋,但看上去和天之骄子这样的人相去甚远。 “不过……这就是你吧。” 他落了笔,把记事本阖上,坐正了看向对面的时光。 “最一开始我其实更想做俞亮的专访,因为他比你有话题度……啊,不要误会我哦,我们做媒体的当然要考虑受众的喜好度嘛。比起一个平凡的人,大家更喜欢看天才的故事不是吗? “后来打算做你的专访,也是因为你是这些年来少有的第一次参赛就能取得好成绩的新人棋手,再加上棋王战时你与俞亮的对弈,我当时想应该也是时候换个对象了。 “一直以来,在考虑专访的主题时,我都是以采访一个天才,或者发掘天才的成功之路这样的想法为基准来筹划内容的。可最近我才发现自己错了,我不应该把你当成俞亮、高永夏、方绪这些少年成名的人来采访,你和他们……都不一样。即使你现在也很年轻。 “在他们的身上,我可以看到自信、骄傲、才华、意气风发,他们就像棋坛的偶像一样,不管在哪儿都会光芒四射;而在你的身上,我看见的总是……一个普通的人。 “我想你应该没怎么太接受过媒体和镜头吧?听你的回答内容我有这个感觉,因为你对任何的提问都没有防备之心,总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你会诉说你的脆弱、孤独,受伤的内心、难过的回忆,这些其实是其他人不怎么爱说的,但这也是我后来坚持决定把这个专访做下去的理由,我意识到是这样的你在一路奋战,是这样的你在跋山涉水地前行,最终和那些闪闪发光的天才站在同一个舞台上。 “你是天才吗?我想你是的。不过我对你的天才并不感兴趣,因为你的身上有比才华更宝贵的东西,所以我才想听你的故事。你的脆弱、孤独、难过,我想背负着这一切往前走的人,应该比谁都明白坚强的含义。一个棋手之所以值得被人铭记,也不会只是因为他赢得了多少盘棋。” “被铭记……”这样的发言令时光倏然迟疑起来,“我吗?”他指了指自己。小段笑了:“不可以是你吗?” 时光怔住了。一句话塞在他的心底:为什么是我呢? 沿着酒店外头大理石路边回程,天上飘着细细的雨丝。 傍晚的雨可以让人想起很多往事,漫步雨中,时光没有带雨具。他把双手插在衣兜里,一个人静静地走着,看着眼前的世界在雨水里晕开。 ——为什么是我? 曾经,他把这个问题丢给过褚嬴,接着是俞亮,再以后还有很多人。当所有的回忆都黯淡,他又想起了再回北京之前俞亮在病房中与自己相见的那一幕,那时的他也是用力地问着俞亮“为什么是我”。 自己大概永远不能成为吧?时光在心里羡慕他们、钦佩他们,想象过有一天可以像他们那样闪闪发光;小段却对他说:“这就是你”。 “这就是……我?” 随手划拉开浴室镜面上的水雾,看向里头那张沾湿的脸,时光的神情有些迷惘。 他甩甩头,擦干脑袋顶上剩余的水渍,用浴巾裹着头出来,前脚刚迈出门槛就望见俞亮在电视柜旁边打包行李。 时光努努嘴。他没穿拖鞋,两只光脚都陷在酒店房间的长绒地毯里,脚步声也被地毯一一吸去。他靠在卫生间的门口往那厢看,一时感觉房间里好像弥漫着雾气,连俞亮的背影都渐渐虚幻起来。 俞亮很快就发现了他。他放下手里叠的衣服,扭身伸直左臂,晃向时光面前打了个响指:“干嘛呢?发呆啊?” “……哦。” “头发弄干了没?别感冒啊,秋冬天的竟然还淋雨,你要我说你什么好。”“嗯。” “比赛期间要注意作息,不要晚睡,也不要起得太早。如果实在紧张得睡不着,可以在睡前跑跑步什么的,我记得酒店有健身房吧?用那个就好了,韩国的棋手也会用的,你不用不是亏了。” “好啊。” 俞亮塞着衣服,难得话多,背朝着他边干边说:“北京棋院那里还有工作,我就先回去了。” “……嗯。” “哗啦——” 拉了一半行李箱拉链的手就此顿住。 俞亮慢慢地低下头,发现腰间多了一双从背后抄过来的手。 “时光——” “不用搭理我。” 时光闷声说。他把脸紧紧贴在俞亮的背上,用力到脸颊都和对方的背肌挤在一起;他的手臂也把俞亮的腰抄得紧紧的。 “这样就好了,不要搭理我,也不用回应我,让我抱你一下下,一下下就好。”俞亮的手平放在行李箱上,堪堪不动了。 “我真的……我真的…… “不想放弃啊,俞亮。” 书桌上的座钟里,秒针咔哒、咔哒地走着。 咔嚓、咔嚓、咔嚓…… 秒针走得刚刚好,不快也不慢。但愿这离别的夜晚也能悠悠地来。时光记不得自己抱了多久,身前的人握住他的手臂,慢慢转过身,黑色的眼睛认真地看着他。 “我会一直想着你。所以你也多想想我吧。 “在你感到困难的时候,就想想我。 “直到我们再见。” 他慢慢地说着,朝前倾身,碰了碰时光的额头。 座钟持续地运转着,咔嚓、咔嚓、咔嚓…… 更晚之前俞亮走了,天还没有全黑。 霓虹的灯光越过细细的雨丝,从布满潮气的窗外透进来。钟表的秒针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咔嚓作响,时光盘腿坐在地毯上。他随手摸了摸散着红肿的脖子,感觉肩部、胸口和两腿里头都残留着俞亮用力过的痕迹,这让他有一些失神。望着眼前暮色渐渐降临的房间,良久,他突然大声、清晰地说: “你可不要放弃啊。” “可不要放弃啊”,这样的自言自语,到底是魔咒还是鼓励?时光只知道,那条路、那条唯一的道路,已经在自己的面前徐徐展开。 而他只能走上去。 深深吸一口气,攥紧身侧的拳头。 他抬脚上前,右手握住门把,拧住外推。 会场的光线从渐渐敞开的门内投射而出,时光下意识伸手挡住眼睛。 好几架设在走道两旁的长枪短炮“喀嚓、喀嚓”地亮起一大溜闪光灯,他沉默地抿住嘴。然而下一秒,一个念头出现在他的脑海中——如果俞亮在场,大约会提醒他不要绷这么紧吧? 他舒了一口气,试着把身侧的拳头放开。 他的终点在走道尽头的右侧,那里的弈桌旁已经坐好了另一个人,那个前天傍晚他抽签得到的比赛对象。 运气似乎不好不坏:不是上签,也不是下签。 看到对方抬头,时光龇牙一笑,率先打起招呼:“嗨。” 他刚坐下,倏然感到对面人的态度有些奇怪,遂又抬头瞅了对方一眼。 高永夏这才徐徐朝他掀起眼皮,他的脸颊泛着紫红色,嘴唇干枯到皲裂,说话时就扯动结了血痂的嘴角: “看我干嘛?” 他那破风箱般的嗓音直接把时光听愣了好一会。 时光看他看得眼睛都直了。主席开始选读比赛规则时,他的手闪电般地探出,在他的前额上捂了一下。 “啧,干嘛!”高永夏连忙打开他的手,时光已经“啊”地叫出来。 “你你你,你这烧得都快赶上煎鸡蛋了,你还来比赛啊?” “要你管!下你的棋吧!”高永夏沉着嗓子答道,话音刚落,便剧烈地咳嗽起来。 “……这可不是下不下棋的问题……你、你真的要这样下吗?”时光握了一下拳头,目光开始往主席台上瞟。 高永夏瞪了他一眼,压着嗓子半狠半厌地说:“我警告你,不要做多余的事情,否则我就当你是想借故送我出赛场,白捡一局。” “你!” 时光被他噎得一口气提不上来,脸色都白了,一时瞪着他说不出来话。 已经轮到开始猜先的环节,看着高永夏不管不顾拉过棋盒的样子,时光咬咬牙,压低声音继续说: “如果你下了一半,在赛场上晕倒怎么办?高烧烧过头是要出事的!” “砰!” 对面的青年突然狠狠把棋盒的盖子掼上桌面,碰撞的响声令满会场的人都纷纷引颈。“我说了。”高永夏咬着牙,“下你的棋就行了。” “不要多管闲事,不要把你的同情心用在不值得的人身上。是我自己管不好我自己,比赛前发烧,现在后果也由我自己来承担,不要说晕倒在赛场上,就算是我死在这里,跟你都没有任何关系,少自以为是地关心我!” “那里的两位棋手,还没有开始猜先吗?” 主席已经发出疑问。 时光狠狠咬了一下嘴唇。 高永夏望了望他,突然虚弱地一笑。 “快动手吧,怕什么啊?”他说。 见时光还是不动弹,他皱着眉心,伸手把对方跟前的棋盒盖子也掀开,手指插进去,哗啦啦抓了一把子,颗颗丢在时光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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