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敛起眼睛。 他侧眼瞧着自己和俞晓旸倒在水面上的影子,胸中好像有一块硬硬的小石头在往外出趟。他低声咳了咳,那块小石头就忽然蹦到了他的嗓子眼里。 “俞老师,我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 “说吧。” “您……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不论是多少岁、不论能下到什么地步,都在持续不断地下棋;不管对面坐着的是谁,都可以毫无顾忌地对弈。而对于、对于俞亮……您好像也从来没有任何的惋惜……” 男人微微地歪了歪嘴角。“觉得这样的我很无情吗?一个全然为了围棋而生的人?” “呃,我也不是这个意思啦……”时光连忙摆手。一张记忆中的面孔好像又浮现在的眼前,那张微笑的青年面孔,竟在此时同俞晓旸的脸重叠在一块。时光错愕地瞪了一下眼睛,当他用力揉弄眼角再看,那张青年的面孔消失了。 “我碰到过很多的棋手。他们下棋的理由各不一样,除了下棋,他们也有其它喜欢做的事情。可是……在您身上却并不这样。我以前也见过和您一样的人,不过,总的来说……也”只有你们俩了……” “哦,是褚嬴吗?” “呃……”时光用指甲刮了刮脸颊,良久才道:“嗯。” 俞晓旸朝他露出了欣慰的微笑。 “我……下了五十多年的棋了。 “这些年来,围棋已然是我生命的一部分。而除了围棋以外的部分,要说没有遗憾,那是假话。然而要是我当初换了另一种活法,现在也不一定就没有遗憾。 “当我第一次思考将来要选择什么样的生活时,我发现我没有任何主意。但接下来,在并不十分漫长的时间里,我逐渐发现,只要你坚持下来,生活就会教你怎么活下去。它会教你辨认朋友、辨认自己喜欢的事物,以及发现自身的长处。而我也是因此才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下棋是我唯一能做得好的事情。 “二十岁不到的时候,我被国家队招徕。我在队里第一个月的工资是三十块钱,那是我从小到大都没有见到过的数目。在拿到存折的时候,我心里想的是,我可以凭这门手艺支撑家里了。 “这几十年来,下棋成了我最有用的技艺。因为它,我去了很多自己以前没有去过的地方;我认识了很多自己本来可能不会认识的朋友,找到了自己可以维持终身的事业,更重要的是,我因此得以为我的家人争取到更好的生活条件。 “小亮的童年,或许是孤独的吧,但我至少没有让他出生在灯泡都点不亮的筒子楼里,我想这可能才是我给过他的最好的东西。 “虽然这么说很惭愧,但我确实做不好所有的事情。事到如今,我的内心没有任何悔意。“为了自己所爱的一切而用尽全力,这样的我……或许也是可以被原谅的吧?” 俞晓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从水池边站直,拍了拍裤子,往酒店大门走。“我回房间休息了,你去吃饭吧。” 他朝前走了几步,时光缓缓在水池边站直。突然,他朝俞晓旸的背影大声喊道:“俞老师!” 男人回过头,半挑着眉毛瞧他。 时光绷直身体,霎时间他的眼眶里有些发酸。 “其实、其实……”他用力咬了一下下唇,才让自己说出接下来的话: “褚嬴他,已经……过世了。” 男人定定地瞧着他。太阳光晒得他面颊发烫,晃得时光也睁不开眼。他不禁伸手揉了揉眼睛,余光中的俞晓旸低敛眉眼,望着水池的眼神几近肃穆。 “我知道。” “啊?” “我说,我早就知道。” “怎么会……” “如果不是因为已不在人世的话,他怎么会不来找我下棋呢?” 瞥了他一眼,俞晓旸有些寂寞地笑了。 “我走了。” 阳光洒在喷泉水池的顶上,溅了水珠的水池四周微微地泛起了光。当风渐渐止息,秋天的蝉鸣在桐木上高高嘶叫起来。 时光重新把手揣回衣兜。他看着自己脚下延伸出的影子,感觉头顶被晒得滚烫。嘶——咻——嘶——咻—— 秋蝉的鸣叫在酒店内外回荡。刚过中午,门口的停车场上人影稀疏。 顶着头顶的烈日,时光在停车场边漫无目的地走着。蝉鸣杳阔,他穿过种植在周边的乔木林,于逐渐降噪的蝉鸣里迈向南环二路与匝道的交界口,从那儿足以眺望汉江北岸的模样。 禁地站在这厢高出马路的坡道上,张开双臂朝着车流密布的公路大吼: “嗨——!” 他的声音被马路所淹没。但这没有影响他的心情,远眺着浩浩荡荡的汉江,他感到胸腔里的心脏正像鼓点那样演奏。 居高望去,时光油然察觉,这些穿插而过的车道,这些繁忙的水道,和鳞次栉比的建筑物,它们拼凑起来,是多么地像一张无限的棋盘呐!只不过这些棋盘上的棋子却是彩色的。比起比赛中棋盒里的云子,它们更像是用不同口味的旺仔QQ糖所做成的东西,在棋盘上自由地蹦跳。半个世纪前,汉江奇迹的神话从这方棋盘的彼端扩向全国;而在神话书写过的每一个地方,都有围棋的疆土在拓展。那时的韩国围棋还不起眼,那时的世界棋坛尚且只有日本的声音,那时的棋手少之又少,但对局的人却又辛苦又快乐。 为什么一定要下棋呢?或者说,为什么非要努力地下棋不可呢? 我喜欢围棋,也擅长下棋;也许我也和俞老师一样,这一生能做好的只有下棋这一件事吧。可我的棋到底是为了什么,又能带来些什么呢? 虽然说过要“为了自己而下”,但这样的答案,近日以来却愈发让时光感到困惑了。为了自己,那该是为了自己的什么呢? 若要说是为了自己的快乐或者兴趣,时光不免感到为难。下棋并不永远让人快乐,他早已知晓。然而,除了身处其中之外,他并无他法。下棋是他自己的选择,但吃苦不是。蓦然回首,时光竟发现一直以来,没有任何一个人告诉过他,为什么他必须要吃这些苦头不可。 难道因为要夺冠,所以就必须经受这样的痛苦吗?难道为了下得更好,所以就必须遭受这些折磨吗?冠军总不会永远是我的,倘若是为了下出超越古人的棋来,那未来的人岂不也会从我的对局上踏过去吗?那么,凭什么要因为这样的一些理由,就把人颠过来倒过去地折腾?这样的折磨为什么会比快乐更重要? 在这条路上,时光已经见到了太多因为无法承受艰辛而退出的棋手。在国青队,俞晓旸告诉他“比赛规则就是如此,不满意就退出”;在韩国棋院,高永夏告诉他“不要在不值得的对象身上浪费精力”。每一天踏入训练室,都有大把的材料来教一个棋手怎么样才能赢得比赛,却根本不会有人指引那些赢不了的人他们能怎么做,他们也配像胜利者那样得到关注吗? 自从来到韩国,每当午夜梦回,时光的心中就会升起一股很深的感怀。这份感怀不单是对于那些曾经的朋友、师长,更是对于过去的自己——那个一直以来都仰仗着他人的善意而撑到现在的自己。 就在十六进八的比赛前,陆力曾经调侃着问他“如果抽签时抽到了自己的队友会怎么办”。 彼时的时光面对这个问题,却只是摸了摸藏在袖口中的折扇,答道: “那也只能去下啊。” “咦?”陆力推了推眼镜,含笑望着他,“你竟然会这样说。” “陆师兄。”摸着折扇的边缘,时光低声说,“能够来到这里下棋,其实是很难得的一件事吧?” “啊,是啊。” “那么,也就是说……其实我们都是很幸运的人,至少我们还有站在这里的机会。 “我并不喜欢这样。可是,既然已经到这里来了,就要做好该做的事情。毕竟我们已经是走运的人了,不应该那么辜负自己的运气。 “自以为是地同情别人,这样的事情,我再也不想干了。” 他很少在队友面前拥有这样的时刻,以至于陆力竟呆在当场,久久无法回应。我到底有什么可失落的呢?与其他人相比的话,我难道不是最幸运的那个人吗?望着远方的汉江,时光抿起嘴,心中依旧怅然若失。 八进四的比赛排次抽签会在傍晚举行。 踏入第一会议室的门内,时光一个不留神,迎头撞上了面前一道人影。 “哎唷我的妈呀!” 他被撞得一个趔趄,好在身手敏捷,右臂弯及时挂在了门扶手上,这才没用后脑勺去亲吻会议室的地砖。被他撞的人也是够呛,龇牙咧嘴地揉了一会,忽然朝他定睛一瞅,马上就乐开了花: “啊哟!这不是小时老师吗!” “小……小时老师?”时光张着嘴瞪他。 “对啊!小时老师,您不记得我啦!之前棋王战的时候,我是《天下围棋》来的记者。我姓段。” 小段嘿然一笑,麻利掏出胸口挂牌验明正身。 上下一扫,登时“嘿哟”一声。 “还真是啊。” “那当然!”小段连连点头。稍后,他从怀里掏出一本黑封记事本,打开到新的一页递给时光: “是这样的小时老师——” “你你你你,你打住。”时光抓着头,“你叫我时光好了。‘小时老师’是啥,不觉得很难念吗?” “哈哈哈哈哈,好好好,那就喊你时光。哎呀,我主要是看你和小俞老师差不多年纪嘛。大家喊俞亮七段都是小俞老师,那喊你就是小时老师了。” “呃……别别,不用那么麻烦,喊时光就好。哎等等……你、你刚刚要喊我干嘛来着?”他问完,小段的眼睛就更亮了几分。他拔出笔帽,把签字笔又塞进时光的手中: “是这样的,我打算——” “哦你要签名是吧?”时光眼睛瞬间比他还亮,他扫了一眼小段展开的记事本,找了一个自认为最好发挥的区域,下笔龙飞凤舞地签了斗大的“时光”两个字。 “别客气,拿走吧!”他签完,满意地塞给小段。 小段看着他这一连串的动作,眼睛珠子都要挂出来了:“啊啊啊啊?不不不不……” “哎哟您放心吧,我这个字儿可是跟我家老爷子练过的!不光美观结实,日后还保值呢,居家旅行杀人越货必备,您就是挂家里它都能辟邪。” “哎呀啥啊!”小段十分抓狂,他摇摇头,把记事本又翻到新一页塞了回去,趁着时光还没开口一鼓作气把话给突突完了: “我就是想问你有没有兴趣做一次人物专访,如果你原意的话,就把你的号码留在这,日后我们抽个时间把这个专访给做了。” “……啊?”时光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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