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白五十一,黑四十九。这……还是没有拉开差距啊天哪。” 方绪垂了一下眼睛。 “差距是没有拉开。不过……” 不过,双方的对比已经变了。他眼看着白棋的胜率从百分之三十几,再到四十几,最后是现在的五十几。尽管每一次增幅都是艰难的爬动,但谁能说这种增幅的积累不能在未来改变比赛结果呢? “我们现在插播一下,刚刚收到的消息,本次三星杯十六进八决赛,已经产生了两位晋级棋”手。一位是李赫昌九段,还有一位是时光二段。”白川欣慰地笑了,“恭喜时光二段。”“恭喜。第一次参加三星杯就能有这样的成绩,非常了不起了。”安太善由衷地说。 将新的一手打入棋盘。冷眼审视之下,俞亮终于在心中不情不愿地承认了眼下的事实:没有路了。 再拖下去,不等俞晓旸被击溃,他布置在下部的棋阵就得被拖垮。 仔细观之,俞晓旸的行棋固然滴水不漏,但所谓有得必有失,既要又要在围棋中向来难以两全,面前的这盘也一样:在黑棋不断往右上掠的时候,右中下部的外势上被白棋多塞了三手。 这三手棋,也让下方黑棋的大龙丢了现成的眼位。 没路了,若说还有什么路,那就是华山一条路。 镇定良久,俞亮拈起一子。 白两百六十四手,虎。 “白棋这就开始了他的屠龙大业。”白川摩挲着手掌,“这局棋真的是……在我们看来的话,真的是,好漫长啊。好像双方就一直在进行一种谁都不放过谁的战斗。” “而说实话,也很难得见到这种……仿佛不下到最后一刻就不知道结果的对局。毕竟现在已经是后半段了,不是序盘或者中盘。战斗的胜利都是一手一手积累起来的,但这一盘给你的感觉就是,那个胜利可能就在某一刻、某一手特别精湛的棋里。”安太善道。 “就看下出这‘神之一手’的是谁了。”白川调侃。 两百六十四手、两百六十六手、两百六十八手,先虎后粘最后跳,一气呵成,直取龙头三颗子;取完后右靠黑两百六十五手,问应。如此咄咄逼人的架势,无疑已是磨刀霍霍。然而摆在黑棋面前的也并非全无生路。 黑两百六十九手,单关。 那么大了,送五十目等于直接投子。 那么下顶呢? 大概会损失二十目。对一盘已经下到收官的棋来说,二十目损失的代价也不可小觑,不过它可以让大龙摆脱被屠宰的命运。 直播镜头明晃晃地显现出棋盘的全貌,在一票观众的屏气凝神中,黑棋下了两百七十一手:跳。 “妙手!”白川击掌赞叹,“真没想到还可以这样下!” “下部的黑棋是有一条生路的。譬如说可以下顶,或者压,它们带来的利益损耗不大一样。顶的要小一点,当然好处很大嘛,黑棋逃出去了。可是实战中俞晓旸九段选择的是上跳。”安太善捡起一粒磁性黑棋,吧嗒贴在棋盘上,“这手跳确实不太容易想。” 他指了指龙尾,“跳并不是要逃走的一手,或者说俞晓旸九段他可能就根本没想要逃。这手跳的目的,是长气。因为这块气太紧了,他就把这里松一松。那么接下来我们就可以看见,这手跳以后,这边就有白棋的提子。”他伸手拿掉两处棋,“当这两颗白棋被提走以后,我们再看这个局部,黑棋下方的气松了,而且多了两个眼位。” “这个龙可能……” “很难屠。如果黑棋接下来要掠夺下方的实地的话,那么这条龙就等于有了一块钢板。现在又已经是后半程,那样的话可能俞亮就要直接认输了。” 左手插进棋子里,一秒、两秒。俞亮撑着右脸颊,眉头紧锁,迟迟无法下子。 他的手指在棋盒里因为用力而捏出了“哗啦”的声音。他久久地端详局部,感觉黑棋的那条大龙好像一条黑色的绳索,正要把他的斗志绞灭。 难道终究还是要结束了吗?在无数次的挣扎和博弈之后? 揪紧棋盒中的白子,俞亮咬紧了牙。 不,绝没有结束! 时间很快进入了读秒。五十六、五十七、五十八…… “啪嗒。” 白两百七十二,补。 “我的天啊……”小段狠狠拍了一下大腿,“这、这怎么下在那儿啊?” 他转向方绪,试图从对方的脸上找到一点自信。然而方绪的脸上阴云密布,完全看不出一点喜色。 纹枰对面的男人动了一下。俞亮稍稍抬眼,瞥见父亲的神情出现了自开局以来的第一次变化。 俞晓旸的眉头也锁紧了。 “这手……这手……”安太善踯躅了好一会,艰涩地说:“看起来像下错了。”“打勺了吗?” “不大清楚,但大概率是的。”安太善用虎口在两百七十二手的位置上卡了一下,“把子落在这里,等于看见洞还往里跳。这样的行棋错误,初学者可能都不会犯呐。” 他有点惋惜地瞧着盘上的白棋,一时没有再说下去。 前头下得那么好,却被一手打勺断送,挺可惜的。 在迟疑了片刻以后,俞晓旸果然如他们所料,把两百七十二手吃掉。 这也是必然的结果。 黑两百七十三手,打吃。 白两百七十四手,枷。 事情似乎正在倒向结局。然而,正当安太善心怀惋惜时,他不经意瞥向直播屏幕另一侧“弈豆”的统计表,接着,他猛然瞪大了眼睛。 “这是——” “怎么了?”白川伸头。 “‘弈豆’显示的是……”安太善摸了摸额头,“白棋现在的胜率,有……百分之七十九……”“啊?” 白川连忙看向“弈豆”,赫然发现真的如安太善所说,白棋的胜率在几手之内就飙升到了百分之七十九! 可是,这是怎么做到的?俞亮他刚刚不是打勺了吗? 最终,这个疑惑在第二百八十手时终于被俞亮自己揭开了。 白二百八十手,封。 “啊……” 小段已经张大嘴巴,愕然得说不出话。 白两百七十二,的确是送死的棋着。因为从一开始,俞亮就没打算让这颗棋活下来。他真正的目的,是让俞晓旸在提子的过程中用出两百七十三手的打吃。 断送了龙尾三颗黑子的活路。 不过,万一俞晓旸没有提子呢? 方绪赶快在盘上摆了一下。 如果俞晓旸不提子,那么俞亮接下来反打,或者顶断,黑棋的气同样也会巨紧无比,然后被俞亮掐住龙尾绞死。 “精妙。”安太善说了一句。 几手之内,下部的大龙处,最有力的黑棋势力已经被白棋全部掏空。 眼前的棋盘上,黑与白摇摇晃晃,慢慢汇聚成清晰的模样。 从棋盒中拈起白棋,俞亮敛起眼睛。 他露出了一个微笑。 下部的这条大龙,终于是他的了。 计时器的时间在逐渐减少。当时间全部清零,全场的棋手都放下了手。 俞亮也缩回手。此刻他仍旧低垂着眼睛,默然对着面前挤满的盘面。 就像小时候,他做过的无数次那样。 “恭喜你,小亮。” 一道平静的声音从对面传来。 俞亮猝然抬了一下眼。他看见父亲正望着面前的棋盘,神情中包含着某些很深的东西,像是敬畏,又充满柔和的感情。 他张了一下嘴,喉结滚动,喉咙里却是梗的。 不久之后,棋院方面传来了准确的消息—— 俞亮七段,胜两目半。
第115章 穿过酒店大堂,临近门前的是宽阔的喷泉水池。 拐过西侧,越过前门,时光冷不丁瞧见水池前一道黑色的人影。 是俞晓旸。 在正午的太阳光下,这个中年男人怀抱着一只钢制保温杯,安安静静地坐在水池边上,任太阳光把自己晒得眯起眼睛。 时光惊讶地眨了眨眼,想不通俞晓旸怎么会一个人在这。十六进八的决赛刚公布结果,俞亮人还没走出会场,身边就被电视台和周刊来的记者堵满了。倒是俞晓旸,他简单地抬起手腕,做了一个拒绝的动作。前来的记者还以为他刚输了棋心情郁闷,因而没有再烦扰他。不过,就算是时光也有所听闻:下个星期左右,KBS将邀请俞晓旸担任纪录片的嘉宾,同时也直播自战解说。对这个男人而言,哪怕不再比赛,也有千万种通往纹枰的道路。 酒店门口的车辆和行人来来往往,时不时有人认出俞晓旸来。认也只是认罢了,大多只敢隔着距离朝他观望,大约是怕惊扰到他。 俞晓旸是太多人眼里的神。 时光抄着衣兜,一步一晃地朝水池跟前走。等走得差不多了,他才咳嗽几声:“俞老师。” 被唤到的男人一愣,慢慢向他看来。那种悠悠从发呆里回神的模样瞬间让时光想起了他的年岁。 他老了。虽然他也年轻过、奋斗过,不过他现在已经和那些每天在大院里晒太阳的老人家有了不少共同点,往后还会有更多。昔日他驰骋赛场,而今他倚靠在阳光下,满目疲倦,深秋的阳光落在他起皱的前额,连他嘴角的皱纹都像蒙进灰尘。 时光怔了怔,后知后觉地感怀到上午的比赛给俞晓旸带来的消耗。 “恭喜你。” 望了望他,俞晓旸徐徐地说。 “……谢、谢谢。” 时光抄紧衣兜,眼睛往地下的脚尖上瞥了瞥。一阵穿堂而来的掠过池中水面,勾起波纹,又拂着他前额的碎发奔向远方。时光禁不住朝左侧望去,看见风摇动酒店门口竖的旗帜,飞向布满城市和车水马龙的远方。 “不去吃饭吗?” “……还不饿啦。” 俞晓旸不是很好的寒暄对象。很快,时光就感到尴尬起来。他的右脚在铺了石子的地面上摩挲了一会,想了半天才说: “俞老师你……三星杯期间会一直呆在这里吗?” “可能会,可能不会。” “可是,不管怎么样,您还是会继续下棋的吧?” “嗯,是啊。” 正午的风卷拂这男人的发顶,翻出根根银丝。看着它们,时光忽然想起母亲护士帽底下那斑驳的颜色。 他瘪了一下嘴,悄悄地擦了擦眼角。 “今天是好日子,哭什么呢?” 俞晓旸向他抬了一下眼睛。 “好日子也可以哭嘛。” 男人稍稍一笑。 “我以前倒是没注意到,你这孩子感情还挺丰富。唉……” 他忽而停顿了良久,期间又向时光瞧了瞧。 “小亮的棋变了。”他说,“是你让他改变的。” “我?” “是啊。和一个人相处得久了,就会熟悉对方的行事风格和想法;等时间再久下去,彼此就会变成对方身体里的一部分。围棋也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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