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影闭着眼睛侧躺在沙发上,一边的侍者几乎以为他睡着了。直到魅影对他招了招手,掏出一盒手卷烟来,才急忙上前帮他点上。 杜兰深深地吸了一口,让白烟从他嫣红的唇缝里缓缓溢出来:“那个时候,我真的很爱她。” 卡特夫人皮肤偏黑,鼻子太高,嘴唇又稍薄,并不是那种女性常有的面相。但是在年幼的杜兰眼里,她鼻侧的阴影都很特别,拿起汤匙喝汤的样子都很美丽。虽然她平时并不理会他,但是他依然记得在会客时她把他抱在膝上,他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阳光香味。她瘦长的手指会卷卷他的头发,感觉痒痒的。 那是他最喜欢的时刻。 “所以当她问我‘我永远做你的妈妈好不好’的时候,我很快地回答说,好的。” ---我是年初四更新的分割线------ 魅影从没有坐过那么破落的马车。他从出生起,整日都呆在拉上两层窗帘的房间里,只有在去‘另一个家’的时候才能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气,马上就被女仆抱进同样拉紧窗帘的马车中。但是那些马车里都有宽大的车厢,柔软的坐垫,芬芳的气味。而这一辆——硬得像一块结了冰的石头。 没有人来抱他上马车,他自己手脚并用地拉着嘎吱作响的车门爬了进去,还没坐好,车子猛地一颠,让他的腰重重地撞到座位上。说是座位,其实只是一块板。他随即听到一声鞭子响,整个车厢摇晃起来。从关不上的车窗外,吹进一阵夹着雪花的寒风。 他突然发现这辆车没有窗帘!小男孩急切地扑到生锈的窗框上,把包在头上的布料挣开了些。他感觉细细碎碎的东西打在额头上,不由睁大了眼睛。 原来雪的感觉是这样的。 马车里没有女仆,车后面也没有打扮华丽的随车男仆,他小心翼翼地把头探出了窗框,贪婪地张望着卡特家族后巷的街道。 两排拥挤而低矮的轮廓向马车后流去,隔着黑暗和风雪,他可以看到某个小窗户里还亮着昏黄的灯光。夜风像刀子一样刮到脸上,他却更加努力地把自己伸出窗外。 他六年的人生一直都很平静,没有什么需要担心的事,但是也没有什么值得高兴地事。但是此刻,小男孩的心脏咚咚地跳着,第一次感觉如此兴奋。 如果奶娘看到他现在的样子,只怕会尖叫晕倒吧?母亲又会处罚他身边的女仆了,也许还会罚他抄写拉丁文?但是一到那边,他又得住进那个门窗紧闭的房子,这样的机会再也没有了。 他看见了一些形状奇怪的树,很多小房子,三个人影,两只猫(也可能是狗)。夜渐渐地明亮起来,马车也越来越颠簸。他们到了一个他既未见过,也未听说过的地方。这一晚的记忆,一直留在魅影的脑海中。 这次的路似乎不同寻常的远,他们走了很久,在晨曦中穿过了一片广大的空地后又进入了有房子的地方,马车在一个狭小的街区停下了。魅影急忙缩回车厢,揉了揉冻得发硬的脸颊,把衣服包了回去。车门被重重地打开,一个粗噶的声音喊道:“出来!” 这个车夫不是晚上来接他的那一个,那个人把他带到马车旁就离开了。男孩往车门移了移,皱起眉头问道:“请问,便壶在哪里?” “什么?”男人惊讶道。 “我在车里没有找到……请给我拿一个过来。”他吩咐道。 瘦小的男人‘哈’了一声,他只觉得后领一紧,双脚着地了才发现自己被拽下了马车。 男人的手握住他的肩膀,那双手枯瘦而有力,抓他就像抓一只鸡雏。然后他的身上一凉,包裹着的大衣被男人拉去了。 “哦,上帝。”男人吸了一口气。 他并没有一副讨喜的尊容,事实上,这个人可以说是男孩有生以来见过的,最丑的一位了。男人的一只眼睛曳着,嘴巴高高地拱出来,鼻子也有点歪。即使是天寒地冻的时候,他的身上依然散发出奇怪的味道。 然而,那曳斜的眼睛里,竟然还露出了嫌弃的神色。 “真是见鬼了。”男人说道。 他看起来根本就不像是家里的仆人。男孩曾经听到身边的女仆聊天,说一个帮厨因为烫伤手留了疤就被解雇的事情。卡特家族哪怕是下等男仆,都要绝对地体面周全。 男孩默默地往后退,但是男人的手没有松。 “小子,我是个基督徒。”男人拉出衣襟里的一根旧绳子,绳子下面缀着一个发黑的十字架,“你感谢上帝吧。” 男孩生平第一次被拖着到墙角方便,然后又被塞了一块陈面包。男人拿走了他的好衣服,把自己发臭发白的外套换给了他。 下午,男人把他卖给了马戏团。 “自从卡特夫人问过我那个问题之后,我身边的仆人变多了。”杜兰的声音从隔壁传来,让魅影从往事中回神。“母亲——夫人开始主动带我参与交际,有时候一整天都和我在一起。父亲留在家里的时间也变长了,一切看起来都很不错。直到有一天早上,父亲冲进客厅,扬手就给了餐桌边的夫人一个耳光,对她吼道:“魔鬼,你做了什么?!” To be continued……
第33章 (全) 若诸神要惩罚我等,必先让我等如愿以偿。——奥斯卡·王尔德 魅影呼吸一顿,杜兰继续说道:“父亲是当过兵的人,这一下落手极重,她直接摔下了椅子,但很快又扶着椅背站了起来。你知道她是多么讲究的人,几乎从来露出微笑和皱眉以外的表情。可是爬起来的夫人,直接把我吓哭了。 她的脸上有好多血,鼻血;嘴唇也破了。但是她看起来根本感觉不到痛,反而咧开嘴笑了起来! 父亲还想上去打她,她反而冲着父亲扑了上去,一把拽住他的领结,挠他的脸,用头撞他的下巴……父亲反而措手不及,被她推倒在地。 ‘你疯了,你这个疯子……’父亲大叫着,但是没有一个仆人敢去帮忙。我跑到他旁边想要扶他,却被夫人摁着头送到父亲面前。 ‘我做了什么?’夫人沙哑地喊道,‘伯爵大人,难道我做的还不能让您满意吗?问问你的儿子!是他要求我做这一切!’ 父亲的目光对上了我的,明明什么也不知道的我,却突然浑身僵硬起来。 ‘里奥宝贝儿,你告诉他,你选了我做你的母亲,而不是那个婊/子!’” 杜兰逼尖了嗓音,把这句话说得柔情款款又阴风飒飒,连旁听的王尔德都不由打了一个寒战。 - 在卡特大宅里,魅影写字用的羽毛笔都要十几个法郎,但是马戏团买他只花了一把生丁(Centimes)。他并不认识那些小小的铜币,直到在马戏团的木箱里看到它们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的价格。据剧团的同伴们说,他比团里三条腿的母狗要便宜一些。 “这崽子看起来活不久。”他记得马戏团团长对他的车夫说道:“这个数已经够多啦,老埃里克。去买瓶酒喝吧!” 从那天开始,他失去了自己的名字‘里奥’,团长给了他一个新名字——恶魔之子。 里奥永远都不能见到阳光,而恶魔之子则需要时时展示自己。尽管车夫的外套又脏又臭,侏儒还是抢走了它。他瑟瑟发抖地被团长关进一个半人高的铁笼子里,放在广场中间。比较幼小的孩子一见到他就会嚎啕大哭;团长忙于收钱的时候,有几个大孩子捡起石头扔他的头脸,看着他被砸中的笨拙样子哈哈大笑。 他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人。 人真是一种奇怪的东西,他想。 出乎团长和所有马戏团成员的意料,一周的巡回展出后,恶魔之子竟然还活着。 ----- “几天之后,父亲带我去了一个地方。”杜兰继续说道,平常他总是会牵着我或者抱着我,但是那天,我几次向他伸手,都被他躲开了。在我们下马车的地方,已经有好几个人等着,但是我一个也不认识。 ‘先生,这是附近教堂的神甫。’一个身材佝偻的男人说道。 父亲点了点头,他看起来非常疲惫,我知道他昨晚喝了很多酒。 ‘她怎么样了?’他问道。 ‘一切都准备好了。’那个人回答。 那块地方有很多的雕像,加百列的雕像,圣母像……直到我们走到一个大坑旁边,看到摆放在坑前的棺材,我才知道那里是一片墓地。 棺材的盖子是合上的,上面放着一束红玫瑰。父亲上前把玫瑰拿在手里,向我问道:‘你要看一眼吗?’” 所有的人都看着我,那些穿短外套的工人,神甫,还有一些别的什么人。那些目光好像能够穿透我无辜的外壳,一直看透内心。我后退了几步,仓皇地摇头。神甫开始祷祝了: ‘现在我们奉圣父、圣子、圣灵的名,将阿黛拉姊妹的身体安放在这里,等候将来□□的复活。阿门。’ 父亲一直站在棺材旁边,再未理会我。在众人的唱诗声中,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着。 这是我一生中,最后悔的事情。 ====我是更新的分割线====== 王尔德听到这里,心中已经有五分了然:“那位棺材中的女士——” “是我的生身母亲。”杜兰接口说道。他从背心口袋里掏出怀表,单手打开,显出表盖里侧的一张照片。王尔德粗粗扫了一眼,那是一个青年女子的胸像。她打着细卷的长发披在肩头,五官和杜兰确实有几分相似。女子神态端庄,抿着嘴角,看起来受过教育。 “我很遗憾,杜兰先生。”王尔德随即撤回了目光:“但是您依然没有拿出让我信服的证据。您当年并没有见过我;绑架时也不在场,”他停顿了一下,在杜兰的眼神中得到了证实,“又怎么能认定是我母亲做的?” 杜兰把怀表关上捏在手心,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因为我的母亲,号称巴黎第一美人的阿黛拉夫人,是被人当街刺死的。” 作为一位男爵的遗孀,阿黛拉夫人的作息十分规律——她往往会在下午一两点钟到她最喜爱的餐馆午餐,然后让马车前往香榭丽大街慢慢消磨一两个钟头,再转回她位于塞纳河畔的三层别墅。不少年轻小子赶着时间等在路旁,只为了远远望她一眼。 “她是在一家丝绸店里遇害的,一名瘦削的男子突然冲到她身旁,用一把匕首在她侧腰,腹部,胸口连捅六刀,随即逃脱。她在地上挣扎了很久——当然,这些都是父亲告诉我的。他用了军队里的力量去探查,事实上他已经抓住主谋了。”杜兰静静地盯着王尔德说道:“既然我要做卡特夫人的儿子,那么有两个人就是多余的:一个是你,另一个是我的母亲。夫人总是那么有效率,她选择双管齐下。” 王尔德开始后悔让魅影旁听了。他转了转脖子,疑惑地问道:“既然如此,在刺杀成功之后,你为什么反而被逐出了卡特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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