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风吹动山崖边的松树,也拂动四人的衣袂,高山之上云雾涌动,一月来一直只是嘴上论道的女子终于出剑了。 从云雾霭中一袭蓝色道袍鲜明,就见她一手执剑,一手做剑指,脚下一足踏虚,一足踏实,双目微阖,那沉静攸宁的道心忽缓缓鼓动起来,随着她皓腕扬起,满山云雾都化作她的衣袖,倏然上涌。 她的动作缓慢,一招一式都能教人看得分明,当真如她所说,仅仅看招式的话,便是老人小孩,有心学就能学会。 可在修道百年的三位老者眼中,这套剑法似慢实快,若静若动,虚实交错,每一招都剑势圆融,而这种圆代表的是太极变化,阴阳交错,两者转化一刻不停,这剑招的变化就无穷无尽,而她脚下始终按阴阳踏分,甚至未曾走出太极图外。 若只是如此,这还只是一门好上手的绝顶剑法而已。 老道士坐在丹崖岩石上,望着崖边的女子,只觉得她的身影渐渐在云雾中化为一缕游动的神意,随着她剑上的道意展开,整座武当山都化入了她的意境中! 山是静,云是动,风起则云雾环山横流。 她的内劲丹功是静,真气流转是动,剑势起则气行周天。 剑指是静,剑招是动,动静环合中,太极劲意圆转浑然,毫无破绽,已经将“一生二”转为“二合一”,再进一步,便是大道。 山移海动,万物生灭,阴阳交替,皆在这浩浩荡荡、似柔似刚、亦静亦动、非黑非白的太极阴阳双鱼之中。 此法不以剑芒锐利伤人,而是以神意驾驭周天变化,超出有无,真正不着一物,自在潇洒到了极致。 无胜无败,无剑无我,故而无敌。 将天地山川化入剑境中,滚滚云海随剑而走,巍巍青山亦与意合。 老道人本想试一试这神妙的剑招,可他站起身,观望良久都没有找到自己可以切入的点,只觉浑然一体,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手执木剑的女子,而是武当山本身,是天地合一的伟力! 武当山丹崖绝壁上,烟云涌起处,仙人论剑,广袖翻飞。 剑意明明薄弱到近乎无,却又笼罩山岳,几乎所有对剑道有所涉猎的武当门人,都恍惚间若有所悟。 山中生灵皆静默,只有无穷的剑意挥洒,似天地初开时便生此意,芸芸众生皆从中来,堪破幻梦,化作清浊。 离绝壁最近的三名道人望着那凝聚了道家至理的剑招,激动到几乎忘了言语,老道人的师弟本是沉默严肃的性情,此刻竟不觉泪下,为百年苦修未曾窥见大道的悲伤,也为今日终见道境之极的欣喜。 那道意中,有着近乎天道包容万物的浩瀚广博,所以它是如此的慷慨,它滋养万物生灵,也愿意引导天下有心向道的人,向着那天道极境前行。 大道无形,大德无言,是为道德无量。 老道人再无犹豫,带着两个师弟走到收剑而立的女子面前,齐齐行了一个大礼:“太极忘我,太上忘情,是无上道法,前无古人!我武当派愿奉法脉,承续此法,广授天下。” —————— 老道人姓邱,道名玄清,他同一师父的师弟姓孙,名碧清,另一老者是他师叔的弟子,姓李,名希素。 这三人本欲拜明玉为师,道门不尊儒家所谓的长幼礼法,只论传道之义,所以他们并不介意叫一个外貌不过二十、仙姿玉貌的女子师父,可明玉却不愿意。 “这门剑法并太极拳法,并非我所创,诸位若拜我,便隐去了那位三丰真人的功绩,何况我所修的是上清剑法,您若非要拜我为师,便是要我将上清剑一并教给您啦。” 明玉温言浅笑道:“不如这样,我代张三丰真人,收您三位为徒,咱们以同辈论处,我自做我的上清弟子,由武当派奉三丰真人为祖师,传他道法,扬他威名,名正言顺。” 邱玄清沉吟片刻,接受了这个办法。 于是武当派紫霄宫中,供奉起张通三丰真人的名位,与他们亡故的师父同列,聚起全山弟子,延请交好的门派作为见证。 江湖中无人知晓张三丰是谁,但他的传人明玉代之传道,广开山门,将其融合三教所成的道法讲授,说内外兼修的法门:内修五德、炼就丹气、澄心静定,外修阴阳、以静制动、以柔克刚。 重意寻真,守中制外,清心循道,归返自然。 有人再开新天,道门各脉闻风而来,上山与之辨法,这场武当山的拜师大会持续了整整十天,论道不下百场,明玉道人未尝一败,三山八洞派主无不拜服,称其“道心无双”。 自北宋末年起,战乱频频,金元游牧民族屠戮无数,许多道门的支脉都在这个过程中被毁,甚至连道书都被抢走或焚毁,也没有足够的条件去培养弟子习武了,在这样黑暗压抑的时代背景下,难免各家传承断绝,哪怕留下了本派的核心思想,也缺少了通往这条路的办法,导致武功衰弱,法脉断绝。 明玉和他们论道的过程中发现,他们本派的精髓多有流失,导向天道的比重低了,人在战乱绝望中向宗教渴求的比重高了,甚至有大量迷信的思想出现。 对此,明玉也没有辩驳太多,只是柔声道:“人心有情,情和意念都是一种力量,所以‘信’是有力量的,教看不到方向的人去相信,让在痛苦中无法解脱的人相信,比起打破希望的清醒,有时候,这也是一种无奈的善意、一份慈悲。” 慈悲慈悲,无悲心,何以慈怀?正是因为人世间的痛苦不得出,才给乱世中如蓬草一样的人一根火柴的幻想,聊以慰藉。 “只是,你自己要想清楚,你求的是人间的一隅安宁、自我沉浸,还是走出一条通往真、道的路、坚定无悔。” 那因全家在战乱中丧生,孤身跟随路过的师父做了道士的修者无言,向对方行了一礼,而后道:“适才我听道长说,内外兼修之理,以五德居五脏,去心中杂念,培养胸中清正之气,此理融合儒家德义浩然之说,是为‘养人’、‘养性’,可如今乱世,道消魔涨,见世间荒唐逆德人事,我心中嗔恨难消,杀心顿起,悖逆贵生之德,又该如何去此杂念呢?” 这已经不是道理之论了,而是问她这些“修养自己”的道门法诀,讲的都是清净自然,该怎么在乱世中守住道心安定。 明玉依旧柔声含笑,道:“人身如土,气流是水,水土和谐才能养出自性,你若觉得心不定,那就去解决让你不定的缘由,直到五德归位,内府恢复平静,以顺心中之气,和合水土。” 修者沉默了片刻,缓缓问道:“您的意思是,我不可因贪嗔之念起杀心,却可以为了平顺自身的五德而消除外魔?这有什么区别?” 明玉歪了下头,道:“若你起逆德之心杀人,是意念不定,杀人后你会觉得愤怒、欢喜、恐惧,不利于修行,若你顺应心中五德去消弭外魔,那杀人后,你只会觉得心中平静。” “你所求的不是杀人,而是平静,心若不静怎得自在?咱们修道就是修天人之道,顺自然之理,生老病死、万物生杀本就是天理,又不是佛家有杀生大戒。” 修者沉吟,他解下腰间长剑,双手执剑握拳,又行了一礼:“道行唯微,言语轻浅,不若起而行之。在下龙门支脉、明霞洞弟子,道号平阳,向明玉道长问道。” 道理说通了,谁都能懂,但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很多人即便走在这条路上,也不知前路通往何方,这才是“开山”的意义,因为“山”的存在,让来者见到它的方向。 那些留名千古的宗师们,就是这条路上的道标,让所有有心和他们同路的人,能一问前景。 而在这武道昌盛的世界,他们展示道路的媒介,就是武功。 明玉从讲坛的蒲团上站起了身,她没有取剑,只是向他展开了双手,示意以拳掌回应。 平阳子是个看起来四十多岁的道人,他骨架颇为宽壮,就是身上没什么肉,显得人很瘦,其实脚下很稳重,并不是轻灵的路数。龙门一脉是当年全真道丘处机真人所创,其师王重阳提倡修道当去酒色财气,断绝尘缘,出家在观,自全性命,这一脉的剑术也因此冷至无情。 他见明玉不用剑,微微皱眉,心道自己不能逞兵器之利,就要换一把木剑来。 明玉却摆了摆手道:“不必换木剑,利刃在手,才能杀心顿起,若用木剑,你的杀气就天然淡了几分,而恰好,我这是一门最擅‘化解’的拳法,来。” 二人走到殿外的广场上,身后乌泱泱一群人跟了出来。 其中和平阳子相熟的,不由为明玉担心道:“明玉道友虽然道法高明,毕竟年少,江湖经验少,要和平阳子交手,他年少时可是遇上过大灾,与魔门厮杀出来,明玉道友不用兵刃,只怕要被剑气所伤。” 也有人劝解道:“只是为了从武功里见道,又不是争生死胜负,平阳道长会手下留情的。” 反倒是年纪更长的老道士们老神在在地看着,并无异色,有脾气直率的,拍了一下手边弟子的脑袋:“果然该带你出来见见世面,你以为‘道心’是什么?” “别说话了,好好看着。” 道心是什么?道门如今很多弟子都觉得,这是一种力量,在玄门功法中练成的纯净真气,或者一种更抽象的心智、意念,因为懂的多,明白道门之理,所以有了这样一种意念的力量。 明玉双足站定,双手抬起,微微环抱时,山中忽然风起。 平阳子执剑在手,他修龙门剑法四十余年,自从入门后,每每以剑斩却自己的杂念,师父对他说,当他心无杂念,自然清净时,就入道了,入道之人就能看破世间诸兴灭苦难,知道人的来处去处,向天道而行。 年少时,他以为自己能做到,结果元军南下,魔门灭情道余孽以道争为由,焚尽关中所有宫观,那烧得大地一片焦土的烈火,从此种在了他的心上,烧得他肺腑翻腾,嗔恨丛生。 他日日以冰冷的剑意去斩断自己的杂念,这念头就一日日滋长,至情无情间,人愈削瘦,道愈缥缈,他今日有心向修成“道心”之人叩问,问红尘浊世里的清净之法。 微风中,这柄道剑发出清越的鸣声。 平阳与明玉素昧平生,对方是个年轻女子,在深山中修行,如今来此布道,所以平阳对她无仇、无恨,也无有爱怜慈心,所以他的剑上,只有四十多年来打磨的全真道意和冰冷杀气。 平阳子脚踏八卦,手中长剑直刺对手,古朴剑身寒光朔烁,一股杀生劫灭、无情无我的道意随之汹涌而来! 剑意森森,杀气霜寒。 明玉眼神微亮,她知道这位是道门中少有一位剑道大家,他若不入道门,当是一位杀人无数的剑客豪侠,有一腔炽烈心肠,以至情磨砺无情,性命两分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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