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齐云野点了头,自己挪好位置,“什么时辰了?是我起晚了?还是主子走得早了?” “刚过寅正,您没起晚,是皇上叫了主子先行,今儿咱们要到清江浦停船,张英大学士写了奏疏请见,主子去接了。” “张大学士?” 齐云野想了想,而后颔首,“是了,张大学士致仕后不久就归乡了。不过我还真不知道他是淮安人,他的官话几乎没有口音。说来,我也很久没见过他了,今儿若是得了机会,也去见见吧。” “少爷想起之前的事了?” “嗯,在书房的时候,他还挺严厉的,是吧?” “那时主子和所有少爷都怕他,即便是早就温熟了的功课,一见了张大学士,还是会吓得背不出,奴才记得当时王珉少爷好几次直接哭了出来。” “是啊……”齐云野叹了一声,“时间可真快。” 近来齐云野偶尔会感慨时间,那语气听起来让人觉得胆寒,像是垂暮之人才有的喟叹。 郑奉不愿让他陷在回忆里,若是想起德住和额楚,怕是又要勾起伤心事,便连忙转了话题,道:“主子今儿临走时留了张纸,说要给少爷看,奴才这就拿来。” “是什么?”齐云野从郑奉手中接过,问道。 “昨儿巡视河堤时,皇上起了兴致,让主子和诸位阿哥作诗,主子作了这一首,昨晚您先歇下了,主子就把这首诗默出来,说是要给您看。” —— 河干芳草正萋萋,辇路逶迤接大堤。新绿渐添杨柳岸,春烟多在杏花蹊。 行宫日近千官集,平野云连万幕齐。淮浦昔闻忧水国,祇今瑞麦满平畦。 “平野云连万幕齐。” 齐云野将这句在心中反复默念,鼻尖一酸,便垂了泪。 “少爷?!” “无妨。”齐云野轻轻吸了下鼻子,将那张纸捂在心口,冁然莞尔,“是开心的。”
第106章 积重难返 次日,圣驾驻跸淮安府城内。 上岸之后齐云野来了兴致,向胤礽告了假,在城中闲逛。 多西珲奉命陪着他,二人寻了条人少的街道,慢慢地走着。 齐云野笑了一声,道:“两个腿脚不好的人反而要出来散步。” “我还好。”多西珲道,“我这是硬伤,无非阴天下雨时酸痛些,平常倒是不打紧。不像你,你那是内伤。” “什么就内伤?” “你那腿原不至于如此的,是你现在……”多西珲叹了一声,道,“罢了,说这些做甚?不说了。” “是我现在身体不行了,这病症先发在了最薄弱的地方。”齐云野道,“我不忌讳的,你不用这样。” “倒不是为了忌讳。是说完之后我心里也难受,你还这么年轻,怎么就……” “实岁三十六,不年轻了。”齐云野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头发,“白发已经很多了。” “瑚图里,别这样。”多西珲偏过头,用深呼吸来调整情绪。 齐云野仍是神色淡淡。 二人并肩行过两个街口,齐云野放慢了脚步,待路旁几乎没有行人之后,他才再次开了口:“多西珲,回去之后你得多劝着点儿主子,近来主子心里事多,难免会有疏漏。” “有你在,哪还用我——”多西珲停住了脚,难以置信地看向齐云野。 齐云野也停了下来,他转过身,轻轻拍了拍多西珲的手臂:“拿你当朋友,才第一个告诉你的。” “你要走?!” “不走。只是……大概不常进宫了。” 齐云野淡淡笑道,“出来前我找大夫看过,京中几家医馆药铺有名的坐堂大夫都说了差不多的话,安心静养,或许能有奇迹。” “你在宫中也可以静养啊!” “当然不能。”齐云野说,“便是每日里睡足歇好这一条,只要我在宫中一日,就不可能做得到。多西珲,这道理你最清楚。” “可主子那边怎么办?” “你是打算让我倒在主子面前吗?那样主子更受不了的。” 齐云野说,“我想……与其让我陪在身边,主子应该更想我能多活几年吧。人活着,就总还有希望。” “你的身体……没法子了吗?” 齐云野摇头:“出了宫,在家里好生养着,或许能有法子。可若是在宫里,当真不行。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两全其美的方法了。我也同你交个底,这段时日我这般精神,是用药吊着的。我想陪主子走这最后一趟,给他多留些记忆。” “你别这么说话。”多西珲上前扶住瑚图里的手臂,“你这太像交代后事了,我听了害怕。” “倒不至于交代后事。” 齐云野转了身,和多西珲一同继续向前走,“当年事发突然,德住都没来得及跟主子说些什么就去了。 这事是主子心里的遗憾,现在我还有机会,不想让主子留下遗憾,所以提前做了些事。 日后我不在宫里,你休沐的时候也还是能来家中找我的,我也不去哪,就在家里做个闲人。 多西珲,我比你更早到主子身边,若从第一日进宫算起来,已经二十九年了,我做了二十九年的哈哈珠子,现在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我想自私一回了。 生不由己定,入宫亦非我所选择,这些年我几乎无一事能自己做主,如今大限将至,我——” “别说了。” 多西珲打断道,“我明白你所想,但你好歹忌讳些吧,你是不在意了,可知你那样的语气说出那样的话,落在在意你的人耳中,是何等的煎熬和难过?” 齐云野笑了笑:“好,那我就不说了。总之,你明白我的意思就好。” “你真是太可恶了!原本看你精神好我还开心着的,结果你却同我说这些事!我真是……真是恨不得跟你打一场!” 齐云野伸了手到多西珲面前:“喏,给你打,我不还手。” 多西珲高高抬起手,最终却只轻轻落在了齐云野手心,握了握他的手,道:“手还是温的,这就好。” “天气暖了,哪还会手脚冰凉的?再多走一会儿吧,免得你回去露了痕迹。” “好。我陪你,走多久都可以。” 南巡日久,到五月底才返回京城,圣驾直接回了畅春园。 其实回程路上齐云野就已有些支撑不住,到了畅春园中,他就先回了卧房。 胤礽自皇上身边回来,四处未见齐云野,便叫了人询问,得知他一个人在屋内看书时,胤礽笑了一声,道:“什么书值得这时候看?” 郑奉道:“瑚少爷在看佛经。” “真是怕了他了,日后把佛经都收起来不准给他看!越看越魔怔!” “奴才遵旨。” “外面候着吧,我们单独待一会儿。”胤礽说完便迈进了屋。 见郑奉和小明子将门关好,齐云野才道:“我可都听见了。” “听见就听见了,难道我说错了?” 胤礽走到榻边捏了捏齐云野的手,“累了就睡一会儿,看那劳什子作甚?” “看着催眠。” 齐云野往里侧挪了挪,给胤礽留了位置。胤礽上了榻,极为熟稔地将齐云野搂在了怀里。 听着胸膛传来的响动,齐云野笑了笑,声音放得很轻:“都记不得是从何时起换做了你这样抱着我。” “不喜欢吗?”胤礽问。 “喜欢,你做什么我都喜欢。”齐云野答。 胤礽又将怀中人紧了紧。 “唔……”齐云野眼皮发沉,手中的佛经也松了,“保成……我有点儿……想睡了……” “那就睡,我陪着你。” “好……呃……”齐云野的头歪向旁边,佛经掉落,顷刻之间人就彻底软了下去。 “云儿!” 胤礽惊呼一声,连忙托住齐云野,凝神片刻,确认仍有呼吸才稍稍放了心,他忙召了人去请太医,不过片刻,贺孟頫就快步赶来。 诊脉之后,贺孟頫向着胤礽跪地回话:“太子殿下请勿着急,瑚少爷是累着了,此番出京日久,舟车劳顿,瑚少爷能坚持到现在已是不易。这次是血不归心,一时晕厥,臣方才已用了针,让他喝下参茶,一会儿就能醒来。” 胤礽摩挲着手中的扳指,道:“我要听实话。” “臣说的就是实话。” “我说的不是这次。”胤礽道。 贺孟頫叩首回答:“太子殿下息怒,臣……臣医术有限,瑚少爷的身体已是积重难返,如今不过是熬着精神罢了。” 积重难返。 这四个字狠狠砸在胤礽耳畔,嗡嗡作响,心中也如被揪着般撕扯剧痛。 颤抖着,胤礽终于还是问出了那个问题:“还有多久?” 贺孟頫咬牙说道:“若是从此安稳休养,两三年,甚至五六年都可能。可若是继续在宫中伺候,这次能醒来,下次可能就醒不过来了。” “你什么意思?!” “瑚少爷已经不适合再当值了。他如今必须放下思虑安心静养,不能有一点刺激劳累。宫里有太医也有人伺候,但这环境……臣斗胆,宫里这环境,只会将人熬死。” “放肆!”胤礽大怒。 多西珲和达春先后赶来,将屋内人全部屏退,走到胤礽身边。 两人都不是擅长辞令之人,此时也憋不出什么话来,就只站在他身边,默默陪伴。 “……” 床边传来声响。
第107章 终究离别 胤礽立刻起身赶过去,握住了齐云野的手。 齐云野半睁着眼,又愣了一会儿,才道:“我晕了吗?” “是累得睡着了。”胤礽安抚着说。 “何必骗我?”齐云野叹了一声,道,“我想起来坐会儿。” 多西珲和达春连忙将他扶起,胤礽想接手,却被齐云野拉住,道:“我想看着你。” 身后数床条褥都未能撑住齐云野,最后是多西珲上了床,让齐云野靠在了自己身上。 齐云野喘了两口气,说:“抱歉,吓着你们了。” “都什么时候了?做什么还说这种话?!”达春红了眼。 “我心里有数,离死还早呢。” 齐云野捏了捏胤礽的手,拦住他的话,说,“听我说完。主子,放我出宫吧。” 胤礽眼中含着泪,拼命摇头。 “我知道你们的心意,也明白你们的想法,但这次,我真的不能听你们的了。” 齐云野道,“我也不是就此离开,我答应你们,以后若是我身体还能支撑,每月初一十五都进宫陪陪你们。” “你上朝呢?!”多西珲假意嗔着,只是在用玩笑掩盖这种难言的悲伤。 齐云野笑笑,说:“到时候我是东宫的客人,你们可得好好接待我。” 胤礽压住心头钝痛,用吞咽缓解了喉头的哽咽,而后才说道:“每隔五日小明子出宫去看你,能写信就写信,写不了就带些话回来。有事别千万别瞒着,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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