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忽然安静。 老祭司惊醒,轮到自己了。 他颤巍巍地舀起圣沙,洁白的沙子,从颤抖的指尖滑落,流向凹凸不平的神器,流水一样,填满每一个隙缝。祭司们的所有目光追随圣沙流动,要说期待,都是有的,只是随着年岁的增长而递减。 ——神器们发出躁动的尖叫,紫雾恣意腾空! ——礼成! 老祭司啊的一声,那许久未发出声响的嗓子扯出一句话:“……神明啊。” 钟离:…… 钟离按住老祭司的额心,一寸一寸摩挲,老人的所见所经历,丝丝缕缕随之浮现。许久,老人那凸出的眼睛慢慢恢复,安静下来,视野渐渐清明,喃喃着什么。 钟离稍微离近。 老祭司艰难地抬起手,贴住钟离的手指,用虚弱的声音呢喃:“神明,请,请赐下仆,真正的死亡。”不是宛若在泥沼中挣扎的混沌,而是真正的死亡。 钟离:…… 如你所愿,只需再等几日。 钟离脱下薄手套,清洗着双手,水顺着修长的指节滑下,滴在碧玉砌成的池壁上,清脆滴答。小祭司递上香帕,反复述说感谢,惊喜之情溢于言表。 忽然风起。 带着轻飘飘的紫雾飘了进来。 钟离抬头:“……” 来人定定地注视他:“钟离,好久不见。” 大祭司一身素衣,没戴任何首饰圣物的缘故,身上只有淡淡的紫雾,难怪没有察觉。大祭司没有进来,只静静地站在殿外,等待钟离出来。 钟离明白了,看向小祭司。 小祭司天真地笑了:“之前大人交代过,见到你,一定要告知他喔。” 这是背叛吗。 不,在这孩子看来,能觐见大祭司大人是无上的荣耀。 钟离不紧不慢地擦净手。 气氛诡异,小祭司也察觉什么不对劲,一哆嗦,伸手接回手帕,小小声地说:“……香膏,你喜欢的香膏,都熬制好了,我给你拿过来。” 香味一早就闻到了,朗丹河的晨雾初散,花果未熟,淡淡的青涩满是虔诚。 钟离微笑:“好。” 钟离踏出房子。 外边,还有几十个护卫将偏殿团团围住,是有备而来。 这些人力量可以忽略不计。 除了大祭司。 大祭司忽然原地暴起,素影劈下来。手中忽现赤杖,招招凌厉致命,迅疾如电,红影密织,几乎看不出空隙。 钟离闪避开。 他没使用神力,只是闪避,脚步快速移动。 大祭司越打越着急,几十个来回之后,得了机会,红杖直刺钟离的眉心。 钟离随手一拍,赤杖落地。 大祭司借着劲往后一跳。 双手一挥。 圣物听见召唤,四面八方疾飞而来:头冠、颈项、腰带、臂环、金踝环……一起回到原先的地方,眨眼间,大祭司回归成那个熟悉的大祭司:浑身上下琳琅满目,耀得睁不开眼。 钟离听到血脉激流的声音。 来了。 终于是魔神间的对决吗?
第20章 须弥站20 少年身形的大祭司赤着双足,银发散落,长枪在手,浑身散发的肃杀之气,令那张俊秀的脸庞异常凌厉。他一步步走来,饰品相撞,发出清脆的金属声响,恍然踩在了刀山剑海之上。 威压如大军压境。 终于到魔神间的对决吗? 钟离的气血上涌。 契机不太合适,但一次次挑衅,再退让就不礼貌了。 好战也好,嗜杀也好,魔神骨子里就是势不两立。一忍再忍,忍得下去才怪。把流沙魔神激出来又怎样,钟离有自己的尊严,怎能忍受这种挑衅。 视线被遮住,钟离干脆撩开兜帽。 视野一片清朗,连带看大祭司都明明亮亮。 大祭司骤然驻足:“……” 钟离:“……” 大祭司死死盯住钟离的脸庞。 面露震惊,红瞳蓦的炽烈,燃起火一样。 钟离原本浑身紧绷,被看得头皮发麻,忽然意识到什么,伸手蹭了一下自己的脸颊。 呃,好光滑。 昨晚洗澡洗掉了妆容,提纳里又忙着安顿一人一猫,一耽搁就忘了。兜帽一直罩着脸,也没谁看出异样。 好吧,异乡人的身份彻底暴露了。 但现在这时候,暴不暴露有什么关系,而且这张脸可是帝君杰作。 钟离骄傲地扬起脸。 大祭司眼睛越发的亮:“你是……恩师?” 钟离:“??” 恩师? 气氛陡转。 大祭司敛起杀气,浑身颤抖,使劲克制也压不住微黑的脸颊泛出红色。意识到失态,他又抿了抿唇,声音重新严厉:“你是吾的恩师吗?” 钟离:“……” 钟离蓦然意识到,自己在石头遗址那里指点过他,教他标记沙子。 这就是赛诺以为的恩师吗? 也就是说,赛诺也恢复了一点点记忆,钟离惊喜万分:“你都回忆起了吗?” 大祭司抑制激动,反问:“你知道吾的姓名吗?” 姓名。 对于失忆者,姓名如性命般重要,仿佛记起了姓名就能记起一切。 大祭司的目光能灼烧一切。 原来,还没有记起来,钟离停顿了一下:“赛诺,这个名字你记得吗?” 就像合适的钥匙撬开了合适的锁,咔嚓一声,门豁然开了。赛诺又惊又喜,猛的向前一步,紫雾顿起,钟离本能地后撤一步,避开煞气。赛诺意识到什么,放下红杖,双手交叠在一起,一个一个地摘下手指上的圣器。 那些流溢的紫色光芒随之一点一点离开。 如同重担一点点卸去。 赛诺一身素衣,清风拂过银发,丝丝缕缕,从脸颊拂过嘴唇,眸子闪光。他抿去碎发,浅浅笑了,薄薄的笑容淡去了少年的肃穆:“我等你,等你们,好久了。”在泥沼中漫无目的地寻找,终于触摸到礁石,开心,轻松,释然,还有一点点怨恨: 为什么来得这样迟,不知道是否还来得及。 …… “大祭司的灵魂被掠夺了吗?” “只是失忆了吧。” 大祭司失忆,在平民百姓或许算秘密,科姆丘的长老们却洞若观火。六年前的事故之后,大祭司表现出的一无所知和性情大变,都昭示他不是以前的那个大祭司。 作为神使。 只要灵魂能与神明共语就可以了,长老们怀揣这样的侥幸期待着。 很快失望了。 醒来后的大祭司失去记忆,不懂占卜,不会吟诵咒语,也没能从神明处聆听到任何神谕,最重要的是,连自幼熟稔、每月一次的召唤仪式都不会。这一现实,令长老们争吵了好一阵子。 长老们分成两派: 一派主张选拔新的大祭司; 一派主张隐瞒现实,不然会引起混乱。而且擢选新人也没有用,召唤仪式代代秘授,没有老一代的传授,新选出的大祭司还是不懂召唤仪式,解决不了现有问题。 吵嚷之后。 最终主张隐瞒现实的一派占了上风,暂时将大祭司软禁于正殿。 其后,长老们很快发现,没有大祭司的钳制,他们权力大了,更轻松地掌控了国家的所有。如此,庙堂沸腾了,瞬间派系林立,争权夺势,忙碌的大家倒懒得去管大祭司是不是真神使了——或者说是个什么都不管的废物更好了。 只在每月一次的召唤仪式,让大祭司出来装模作样应付一下就好。 说实话,影响不大。 没有人能分清召唤仪式的真伪,而见识过真正仪式的高级祭司们,都在那场事故中或死或昏迷。所以,瞒天过海轻而易举,普通人,甚至都不敢正眼看大祭司呢。 就这样,赛诺开始了六年的大祭司生涯。 他囿于神庙中。 与浩如烟海的古籍为伴。 他自认是失忆,因为脑袋空空如也,没有多一个灵魂。他为了尽快恢复记忆,拼命翻阅前代大祭司们的典籍,学习占卜与典仪,并日夜修炼唤醒祭司之力,试图想起以前大祭司的日子。 然而,武力和占卜能力是一日千里。 回忆半点没想起来。 一月一次的召唤仪式是虚假的,也是敷衍的。从一开始的担心被揭穿,到后来,发现压根儿不会有事而逐渐麻木。他心想,真假有什么关系,反正什么都不会发生。 说什么神使,他从没聆听到什么神谕,也没有感知过神明的气息。 「要不,干脆转型成‘古往今来第一能打’大祭司吧。」 「比想什么召唤仪式简单得多。」 日子如圣沙流淌。 随着他越来越有大祭司的样子,待遇也有所变化。 不被完全禁锢。 但也没有获得完全自由。 长老们心照不宣地维持着现状,每次觐见,都很匆匆,不让他过多干预国事,顶多惯例地问一句,「大祭司大人,尊敬的神明大人何时降世?」 神明什么时候降世,他也想知道啊。 「前大祭司们都没能迎来神明降世。」 「我这装模作样的虚假召唤,什么情况你们还不知道吗?」 他自嘲着。 也暗嘲长老那群老家伙:都假惺惺什么,你们真的期望神明降世吗? 一个个那么卖力地搜刮着民脂民膏,生活富得流油,还以「神明降世前必经的苦难」为借口安抚百姓。说不定,心底都恨不得神明永不降世、他们好永享现在的优渥呢。 「能看的典籍全都看过了,找不到召唤仪式。所谓的召唤仪式,或许压根儿不存在。说不定,世世代代的大祭司其实都是在糊弄呢。」这样的想法越来越笃定,啊,明天又是召唤之日了,考虑糊弄出什么新花样吧。 他合上了古书。 就这样度过了六年。 原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次一次地重复,虚假的仪式会一遍一遍的周而复始,那些无人知晓的糊弄小花样会一样一样地推陈出新。直到那一天。他忽然又梦到了那个梦。 大祭司偶尔会重复的一个梦: 月色下。 无垠的沙。 四下耸立着高大石柱,这些是支撑神殿的柱子,却是残破、断裂的模样,好奇怪。不过,梦见科姆丘没有的沙漠本就是奇怪。 有一个人不停地用手拍打着石柱。 一如过往。 “又见面了,吾还以为,再也不会梦见这个梦呢。”大祭司半蹲在最高的石柱上,幽幽地说,“吾命令你,抬起脸来,看着吾。” 知道命令没用。 无论做什么,这个人只会重复地拍着石柱, 他也没法看清这人的脸,试过无数次,正如没法找回记忆一样。
自愿捐助网站
网站无广告收入,非盈利,捐助用于服务器开支!
怕迷路,可前往捐助页面加联系方式!
点击前往捐助页面>>
155 首页 上一页 1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