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来不愿多事的青丘君主们便想出一个法子,用族中灵器"六爻罗盘"来决定和亲的人选,美其名曰“顺天而为”。
这个过程便叫“择典”。
那日,择典例行,王室中六位皇子肩踵相连成圈,将六爻罗盘环绕在内,天师亦立于正中。忽然一阵大风起兮,蒙眼的天师受到感应,心手合一,以内力催动起罗盘。
最一开始,罗盘连带指针转成虚影,数百圈后才渐渐放慢速度,指针的轨迹也变得逐渐有迹可循。
当日的起云台边,在皇子们十丈开外,有不少前来凑热闹的青丘子民。有人携着酒壶,有人扛着锄头,还有人抱着新生的婴孩来沾沾喜气。谢玉台的母亲便是其中一位。
随着指针越来越慢,不少人都开始猜测天意所选的“秦晋之子”。
“这速度,怕是要转到二皇子那儿去了!”
“你瞧得不准。我看五皇子才是这天定的秦晋之子。”
“两壶青梅酒,你赌是不赌?”
“赌就赌!谁怕你!”
罗盘已稳,其上的指针还在左右摇摆着。一炷香后,只见这枚代表天意的银针,指向了四皇子与五皇子之间的地方。天师对于这种事情已经见怪不怪,他熟练地打开了罗盘上的一处机关,一束光就从指针上投射出来。
然而,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这束光却穿过了四皇子与五皇子肩膀相连处的缝隙,直直射向了围观的人群中,一位新妇抱着的襁褓婴孩!
谁也没见过这样的光景。起云台上顿时骚乱,四皇子与五皇子当场大打出手,不知是在互相推脱还是在争抢,围观的人群中也是沸反盈天,定下赌约之人各执一词,争论不休。
最终,还是青丘女君以认下这个孩子作为庶皇子,平息了这场闹事。
此子尚且年幼,还未取名,便承国姓“谢”,由天师测算星谱,赐名“玉台”。
由此,谢玉台自一介民妇之子,摇身一变成了青丘的七皇子。自此养尊处优三百载,弱冠之年迎美人。此般运气常为人称颂,就连青丘的史册上,也是浓墨重彩的一笔。不论他本人如何认为,这都是为人津津乐道的青云之命。
“燕冰,你说我这命,真是上神所赐的福分么?”回想起这些往事,谢玉台幽幽道。
“是福是祸,都要你亲自践行而知。”程燕冰将兵书放回架上,给自己添上一杯热茶。“当前最要紧之事,是赶紧收收你这副懒态,免得婚宴上落人话柄。”
“我就是个纨绔公子哥,装什么青年才俊。”谢玉台不以为意,魅笑着缠上程燕冰,双手搭在人腰际,一口热气呼在人耳畔。“倒是你,一表人才的年轻将军,仪表堂堂玉树临风,婚宴上可要帮我撑些场子。”
“出息。”程燕冰用刀柄不着声色地挑开他的手,从这人的投怀送抱中脱身出来。
这时雕花朱门又传来叩门声,水叶的声音透过沉木传来。
“公子,小君已入青丘之境了。”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谢玉台眼中笑意一扫而空,他直了直脊梁,掸去袖口不慎沾染的尘灰,而后走到那扇朱门前,在门边转头对程燕冰说道。
“走罢,陪我去看看。”
谢玉台推开朱门。门外日光正盛,明媚的流金打在那张俊秀绝伦的脸上,以鼻峰为界,半边沐浴光里,半边蛰伏暗中,此间光影交错,桃眸中映一汪盈盈春水,一时间竟瞧得程燕冰都晃了神。
他好歹也是名门望族之后,虽然近年来常常驻守边疆,年少时也曾阅美人无数。可他仍会被谢玉台的容色轻易掠去心神。
他想,若谢玉台真的能做谁的小君,那一定是名动千古的颜色。
“发什么呆呢?快来。”那人催促一声,将程燕冰的神思拽回这方红尘。
谢玉台大步迈出了门槛,程燕冰便也带上弯刀,跟了上去。
出了萧墙,谢玉台已在婢女的服侍下披上大氅。鲜红烈艳的披风乃是以轻翼蚕丝织就,辅以珀石磨成的闪粉,极其灵动飘逸。此时迎风招摇,就如一面曜日流火的旌旗,张弛间生出万千光彩。
程燕冰跟谢玉台一块儿站上望秋台,向远方眺望着。
“小君在哪儿呢?”
谢玉台抬了臂,指着丘陵远雾间一点来回晃动的黑影。“就在那儿。”
顺着二人的目光望去,那远雾间的黑影越来越清晰,渐渐现出四匹神鹿驾驭轿辇而来的轮廓。
只见巨鹿载着车轿爬上连荆台,停稳后,有一长身者自轿辇中走下。
那人头戴笠帽,红纱遮面,丝锦织成的裙摆亦在长风中飘摇。远远望去,只瞧得出她骨形颀长,高挑纤瘦。哪怕浑身覆盖着柔媚的纱缎,也难掩其形销骨立的玉人之姿。
她走出后,高坡上的一众宫女皆向其俯首而立。那人环顾四周,才将目光对准了这方巍峨屹立的望秋台。
望秋台上只有谢、程二人。程燕冰附在谢玉台耳畔,不无揶揄道。
“我瞧这细君的身量,怕是不比你低。听闻近年洞庭多辣妇,你可要小心了。”
“呵,这我倒是不担心。”谢玉台极目远望,和对面那人的视线虚虚交汇在一处。“洞庭修蛇一族日渐式微,近年来水灾频生,更是受我青丘一族庇护。谅她就是有通天的脾气,入我室中也不敢造次。”
“方才还惴惴不安,这会儿却自信上了?”程燕冰摇头,“我真是摸不透你的心思。”
“那是在你面前,作为发小发几句牢骚而已。真要在洞庭的小君面前,我却是青丘皇子、是一家之主,定然不能示弱。”
程燕冰还想打趣几句,水叶却已走上前来。
“公子,请行见礼。”
历年青丘与外族结亲,都要在望秋台和连荆门上互行见礼,以示两族对彼此的敬重。程燕冰识趣地退下望秋台,独留谢玉台一人在台上。
与此同时,连荆门上乌泱泱的宫女也已退去,神鹿不见踪影,白玉雕成的拱门下只立着那一位玉人。
谢玉台撩起锦袍的一角,向连荆门单膝而跪,华服上的冷色绣线在日光下折射出寒芒。他展开右臂,自身前划过半圈,最终归于左胸的心口处,做出一个迎接的姿态。
连荆门下,细君亦平举双手于额顶,低垂头颅、屈膝柔腰,端的是个举案齐眉的谦卑模样。
望秋台与连荆门一东一西,彼此相隔五百丈。二人皆身着烈焰,在正午的长风朗日下,就像两片恣肆绽放的枫华。
行过见礼,二人便算是远远地打过照面了。谢玉台起了身,目送那人重新踏上轿辇。神鹿嘶鸣,过了连荆拱门,继而东行,向着青丘殿宇的方向无限接近。
程燕冰复又登上望秋台。他身旁的发小正在极目远眺,似乎整个人已经陶醉在眼前的秀美山川之中。
“在想什么?”程燕冰戳了一下谢玉台的腰,强制后者回神。“说认真的,你就没想过娶了修蛇族的圣女后,这日子要怎么过?”
谢玉台垂下眼帘。“从前如何,今后亦不会变。她若是个安分的性子,不拘着我,我也不会管束她。只当在房中养个闲人,如此一生。”
程燕冰抿了抿嘴唇,似乎想说什么,话到嘴边终是没有出口。
谢玉台转了身,欲下高台,在错身之际对程燕冰说道。
“我去拜见青丘女君了。婚宴上见。”
谢玉台越过他,一级一级下了望秋台。程燕冰瞧着那人离去的背影,硬是瞧出几分英勇就义的决然。 ----
第3章 叁·弈问
华胥洞,女君阁。
青丘的婚俗向来洁简,重心意而轻仪礼。双方在望秋台和连荆门行过见礼后,一齐到女君面前互表心意,断发合焚于一处,便算礼成。
谢玉台赶到华胥洞时,刚好看见那辆轿辇疾驰驶入。神鹿踏飒而过,徒留一路冷香。他蓦然想起曾经看过的书文——洞庭修蛇氏,善媚术,精于香。香引巨象而不自知。遂吞食,三岁而出其骨。①
他不禁想到方才在望秋台上见到的那个身影。颀长清秀,亭亭玉立,怎么都不像吞食巨象还不吐骨头的主。况且,将象骨留在腹中三年,修蛇还如何爬行、攀树?难不成要胖成一个圆,在地上滚来滚去的么?
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谢玉台差点笑出声。
水叶一直跟在谢玉台身侧,这一笑引得她微微蹙眉。她本是华胥洞前一颗箬竹的碧叶,受女君点化而孕育出灵身,自幼便在宫中服侍。她稳重大方,又机敏圆滑,女君钦点她今日作为谢玉台的喜使,就是为了时刻看管一下这位素来不着调的七皇子,以免婚程中出什么岔子。
此时见谢玉台仪容失态,水叶忙上前提醒道。
“公子,小君已经入洞了。咱们是不是也该快些?”
“咳咳,知道了。我这就去。”
谢玉台调整了一下表情,深吸几口气,掀开了华胥洞口的珠帘。
洞内幽香阵阵,一束天光恰好投射在正中牡丹石台上,折射出五色虹光,青丘女君正沐浴其中。牡丹台下,放着一张长约两丈的玉席,玉席中央置一壶瑞兽香炉。洞庭而来的圣女安静优雅地跪坐于玉席的右侧,那人红纱掩面,只露出一双凤眸,惹眼却不张扬。
“说新郎新郎便到了。玉台,快些来,莫让小君等着急了。”
今日青丘大喜,女君亦艳袍正冠,容光焕采,殷切地向谢玉台招手。
谢玉台俯首承恩,走到玉席左侧,对着女君跪坐下来,余光瞥到身旁之人脖颈上的银佩。他心中暗道,这人竟是以“颈美”而闻名于洞庭的。
洞庭圣女有一个传统习俗。每一代圣女,都要在族中长老的品评下,选出身上一最美之处。和亲时便将此处用银佩包裹,并且往后余生,只能对夫君展露,以向世人昭示其忠贞。
上代圣女,如今的三王妃,以额美而著称,便日夜佩戴银色发冠。谢玉台在皇宫中生活了三百年,愣是没有见过一次王妃的前额。据三叔所言,王妃的前额白如新雪、洁似冷月,那是连瑶台圣仙都比不上的绝色。
不知他的小君脖颈下,又是什么样的光景呢?
谢玉台如是想着,眸光不自觉向右侧偏移。那人许是注意到了他的异样,也略微偏头投来余光。
二人视线一交错,谢玉台又像是触了电一般将目光收了回去,脊梁挺得笔直,颇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
女君却没有注意他们此间的眉来眼去。她手捧一卷青竹做成的籍册,在牡丹台上悠悠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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