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一肚子不着调的玩笑没一个字说得出口,灵曜想要拔腿跑,听到他的问候却连如何抬脚都忘了。 隔世经年,又听他一句问候,尽管饱含怒火。 往哪里逃呢?插翅难逃啊,灵曜。 他发尾掉了金铃的红线孤零零荡在风力,身上的伪装迅速退却,头发变长束在青玉簪上,衣服也从不伦不类的青色道袍变成了他一贯的装束,腰摆处挂剑和折扇的地方空荡荡,同他一样无措着。 须弥日日常新,便是虚幻红尘也不尽相同,千百尘世,赤水决堤不知道多少次,总也找不到眉眼与他有一分相似的人,就连幻影也捉摸不到。 没敢想他们居然还有再见的一眼。明月仪猜想灵曜大概想起来黄杨道场中的荒唐,语气沉沉,然而到底不是清算的时候。 灵曜嗓子发干,当初阵法即成,听说赤鹿山山门不曾打开,明光尊者闭门修道未曾出山,本来都以为是诀别了,当时他极为可恨,只言片语未敢留下匆忙赴死,生怕引来他挂念,又怕他太快释然,大义凛然也怀揣着私心。 今日重逢,想问赤鹿山可还好,檀奴如何?记起他说,天柱倾塌,檀奴替了不周山。 他也被困在了赤水。 他还是被困在了赤水。 何为弥天大错? 岂不正是今朝,他没死干净,听闻尊者后来:为他落泪三两滴?为他困守数千年?为他挂怀痛不欲生? 疼,疼得要死。 金钟大概还在撞,莲塘也依然,只是物是人非——到底道行不足,未能天衣无缝地修饰因果。 本想开口喊一声尊上,话到嗓子眼儿,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回头的动作也顿在一半儿,灵曜脑子里乱糟糟,只有一些不知所措的疑问。 这可怎么是好? 骗了他那么多次,害得人家沦落到如此境地。 灵曜你罪无可恕! “灵曜仙君?”明月仪轻笑着:“黄杨道场一别,又是数年未见,怎么,是露水情缘太多,本座不够令仙君挂怀,所以认不得了吗?” 这话颇有些怪异,灵曜如梦方醒,记起来自己作孽不止一次,随后恍然:哦,这是以为我没记起来赤鹿山的事情,单以为我只记得黄杨道场那番了。 还好。 还好。 “什么还好?”,明月仪捻着金铃,又听到了这句,灵曜心里苦涩,回头却是不羁一副表情:“确然,多年未见,方才又是大言不惭冒犯尊上,不过小仙没大没小惯了,尊上见谅也不是一两次了,这回必定也能海涵。” 灵曜松了一口气,又记起来自己在幻境中将自己卖了的事情——宴松野拿什么糊弄人不好,非要用喜相逢? 可恨松雪当年教自己窃命,他得意忘形非要回礼,就教了这门咒术,松雪和宴松野不分彼此,必定是告诉他了。 现在好了,因果轮回,全报应回来了。 骗人也是一门修行,且修无止境,开了第一句口,之后便要成千上百句地弥补,稍有不慎就要被前言出卖。 这下好了,他一时嘴快卖了自己遭了报应,当年那几分私心全都露出来了,始乱终弃之后又有欺瞒,罪加一等。 所以更不能叫他知道什么都知道了。灵曜定了定神,控制着虚晃打飘的神魂,打算闭嘴——千万不能叫他知晓,否则此间事还怎么还清?他再多十条命也不够尊者发落。 “这一路多亏尊上相助,小仙想起来自己寄居何处了,天寒地冻,先不与尊上多言了,小仙那个……尊上!诶!尊上!” 他被提着后脖颈回来,明月仪哼笑:“怎么一见面就要走?寒暄也顾不得?” 灵曜本来就心虚,这下眼神躲闪更是不敢直面明月仪,“小仙……” “说来惭愧,听说仙君殉道,本座去的晚了,没能赶得上送你一程,还以为再没有相见叙旧的机会了,谁料居然会在这里相逢呢?” 灵曜舌根发麻,想到明月仪神情淡薄的“本座在守丧,给本座那早死的结发”,更不敢追问尊者因何华发,因何有了那一点悲戚的痣。他心脏抽了抽,道:“是,小仙也没想过,尊上居然会在这里,尊上不是避世不出了吗?” 想来好笑,他死前某个须臾,想:莫说沧海桑田,以尊者智慧,三五年大概足以参破红尘因果,我这样用心地爱慕他,也只值得三五年挂怀,未免太不值得。 这样说着,却还是慨然赴死。 如今看来,到底是他私心更重,无法无天,不计后果做了大不韪的事情。若可以,他倒宁愿尊者从不曾参悟红尘。 “劫难哪里是躲着就能躲过的呢?”明月仪道:“机关算尽到最后,还不是自作聪明?该遇上的人,该有的劫难,一样都不会少。” 这话就差指着他鼻子了,说他自作聪明,说他机关算尽。 灵曜讪讪:“是,尊上说的是。”可他心里在说:不应该的。 机关算尽到最后,不应该的。上苍也要对得起我的尽力,上苍也要怜惜我这样的用心,我挣扎至此,苍天怎敢戏弄我? 清定身上鬼气弥漫,隐隐又有爆发的迹象,灵曜偏头,心虚躲开明月仪的打量,心想要不好人做到底吧,那小儿昏迷不醒且还缺心眼,尊上如今又是个黑心肠,少不得算计,要是他心智不坚定真遂了尊上的意愿,向无常皈依了,陪他守着赤水固然消解寂寞,可到底,他们都不是应该困在这里的。 凡人一世,生死两道,他一片残魂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湮灭,那少年神魂残缺,修不成仙身,大约也不会有来世。 数十年太短了,配不上为他守丧三千凡尘的人,还不如装个糊涂,就这样不明不白耍赖过去。 至于尊上,既然尊者称自己为他结发,那么从了他的姓氏就是他的人了,他得要有个为人夫的样子,总要帮他修圆满的。 灵曜想到尊者说自己“姓氏明月”的样子,心里居然有些发苦的余甘——尊者这样爱重自己。 他侧眼看了一眼,心想回灵山的路,他必要找到,没有路也要凿出来一条,赤水下那些脏东西也配叫尊者来守? 作者有话说: 本周任务达成!
第56章 窃珠终 镇山河里的人心智全无,一心只有吃了邪佛说的那位大圣,好换谁回来,阿元说他活到那时精疲力竭,不想再踏入阳间,那就叫他的哥哥回来吧。 兄长说未能复国见山河平定,有千古遗恨,他愚昧卑鄙,并不愿意肩负起兄长托付,也不想做什么大仁大义之人。 他一步步走向地上昏迷的时序,被一掌拍回那年的启阳城,灵曜问他:“容宣对你的期许,你真的记得吗?” “但凡你没有记错,也该清楚,他并不是要你浑浑噩噩活着,也不是强行将责任加于你身,你的兄长和梁小世子所求都一样——” 挡住清定的灵曜榨干了最后一点灵力,语气虚浮但有力,可到最后却莫名心虚,不好意思再教化他人。 他回避着明月仪的目光。 记起自己看来的那半程奚容安的记忆,灵曜轻声道:“不求你出人头地,不求你有何功绩,只要你肯放过自己。” 那年正邪之战,容宣孤身往虫穴中去,奚岚纪吞噬恶鬼众多,与奚容安争夺蛊首,螽斯馆里冤死的那些鬼杀之不绝,奚岚纪看到长子带着帝王之剑前来,已然被泰山尊承认是人间帝王。 蓦然有了重生的希望,既然不能吞噬奚容安,那么吃了容宣能够复活也好。做腻了不人不鬼的怪物,索性去做春秋鼎盛的人间帝王。 他利用邪佛诱惑容宣,重金天下,美人权势,一一败退,奚岚纪怒不可遏,因为时至今日,长子居然还这样澄澈不受侵染。然而最后容宣却依旧被欢喜佛诱惑。 奚岚纪给容宣造了一个梦,自翻天覆地的某年伊始事情变得不同,梁王后身体康健,天子往后与发妻感情和睦,姑母和阿元一家幸福美满,他在雁回堂里勤恳治学,直到成年,天子携发妻远游,他在王都登基,在海晏河清的大柏做安定君主。 一人美梦,一人梦魇,相争多时不能打败次子,奚岚纪却在此时有了灵感——他以为只有那孽种是容安弱点,以色诱之一次两次固然有效,可后来不知怎得,那逆子居然很轻易就能分辨真伪,时刻记得那孽种已死。可容宣怎么就不是他的软肋了呢? 他养出来的玩意儿,想要什么,他其实清楚地很——他羡慕极了吧?像容宣那样活着。 可以辨别真伪怎么了?只要叫他知道,没了他,这世上人人都会好就好了。 奚岚纪于是放手一搏,将妖邪之力扩散到很远,随容宣而来的许多人都被邪佛给予他们的南柯一梦引诱,失去了一战之力。 于是容安看到他兄长那美满的一生,看到阿元平静的生活,邪佛说:“看,你才是变数,强插入其中的波澜。” 要不是你,梁元怎么会死? 要不是你,容宣怎么会失去母亲,梁元怎么会家破人亡? 有一件事情,容安未曾敢细想过,他失去母亲不久的天子寿宴,他在宫里迷路,看到苏阳公主的轿子朝着某处而去,又寻了半段,遇上王后娘娘回宫的队伍。 娘娘派人送他回去,他忽然指着某个方向,问梁小世子住的地方是不是在那边。 那之后短短几日,王都天翻地覆,王后暴毙,梁将军战死,苏阳公主和幼子在回洛安途中遇害。 他不是有心,可羡艳的那一眼就已是错了,本可以相安无事掩饰在珠玉锦缎下的腐烂被揭穿了。 换做极星装神弄鬼的话:没有缘分,有些人连爱慕也不应该。 于是二人均是深陷幻影,奚岚纪险些如愿吞噬容安成为螽斯馆正真的主人,可最后关头,诛邪却准确无误刺入天灵盖,容宣竟然从美梦中醒来了。 一世长安之可贵,也没能叫容宣忘记他的责任。 长剑贯穿骷髅时,容宣肉身亦被撕裂,容安亲眼目睹兄长在眼前四分五裂。 容宣说:“别怕。” 阿元也这样说过。在他第一次被邪佛引诱,对阿元做出不可饶恕之罪的时候。 容宣扑过来,奚岚纪彻底成为一具不会动的骷髅,替阿元报仇这一年,至亲挚爱纷纷亡故。容安失去了一切活着的理由,也并不敢寻死,因为阿元和容宣都要他活着。他尤其不敢去见阿元,惟恐阿元埋怨他懦弱可憎。 灵曜那一句喝醒了他干涸的记忆,签下命契时,极星应过他一卦,他看了将来某日。 是日风雨大作,史书说,这是他登基的第十三年。那么十九岁国破,卧薪尝胆九年,登基又十三年,他如今应当刚过天命之年。 他总是记不清楚年岁,不知道是从何而来的毛病。 夜间难眠,便起来看雨,这样的天气不多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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