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夏樵并不习惯。 他还是只留下了跟周煦直接相关的张碧灵,对其他几家道了谢,好声好气地送走了。然后,他就再也没合过眼。 这是他成为“夏樵”以来,第一次体会到傀的强处——他可以一直守着,不困不累,不眠不休。 要不是有张碧灵在旁边盯着他,他甚至可以水米不进。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周煦,或者说卜宁醒过来才有所转变。 当时刚退烧的周煦一边喝着药,一边盯着他的脸色说:“卜宁告诉我,祖师爷这情况,少说需要一年才会醒,夸张点五六年都有可能。还有你哥……” 他卡顿了一下,道:“你是打算把自己等成野人,给他们个惊喜么?” “我是傀。”夏樵摇摇头说,“不吃不喝不睡也没什么影响。” “傀你——”周煦可能被卜宁老祖摁住了嘴,挣扎几秒后换了个委婉点的词:“——大爷。你哪有傀的样子,要不你去镜子那照照这张脸,气色差得能演鬼片了。” 夏樵听了他的话,又想起闻时进笼前对他说的那句“谁把你当傀”,低垂着头很久没开口。 等他再抬起头,就默默端了张碧灵搁在旁边的粥,老老实实喝了起来。 …… 他们本以为真的要等一年甚至五六年的…… 可是没有。 他们真正只等了十二天。 *** 8月23号那天深夜,跟之前的每一晚都没什么区别。 张碧灵在厨房给他们热粥填肚子。夏樵被换下来去洗澡,周煦从屋里短暂地出来了一下,骑坐在客厅沙发扶手上接张岚的语音。 话说到一半的时候,他忽然毫无来由地怔了一下,就像囫囵间走了个神。 张岚问了两句话没得到回应,连“喂”了好几声。 在最后一声疑问里,周煦眨着眼回过神来。就像冥冥之中有所感知一样,他下意识转头朝墙上挂着的名谱图看了一眼。 就见名谱图某处忽然闪过一道亮光,就像行车时外面惊鸿掠过的灯影。 周煦张着嘴,陷入了某种不敢相信的迷茫里。 又过了好几秒,他才终于反应过来,那道亮光来自于名谱图的最顶端。那是一切后世分支的起始,是判官的开端。 那里有着一个名字,朱笔标着亡故,沉寂了一千多年。直到这一刻,真正亮了起来。 那是……尘不到。 “我——” 尾音还没出口,周煦已经奔向了房间。 因为动作太急,他被沙发扶手绊了一下腿,撞倒了高脚椅上的铜摆件,又在地板上打了个趔趄。 就那么一瞬间的功夫,卜宁已经占了主位。 他扶了一把门框,在踏进房门的时候稳住了身形。 ……也幸亏扶了一下。 因为他一抬眼,就看见尘不到已经醒来,就坐在床边。 他当年常用的白玉簪早不知遗落何处,长发披散下来,大半在身后,还有些顺着肩滑落,垂没在衣袍皱褶里。 卧室里的大灯没有开,只有床头灯亮着。 尘不到在灯下抬了右手,看着手腕上圈圈缠绕的珠串和红线。 或许是因为皮肤太过苍白,他的手指显得比过去还要长,骨感分明,衬得手腕上缠绕的线殷红得扎眼。 “师父……”卜宁轻声开口,就像生怕惊了梦。 他话音落下,就感觉自己被撞了一下。 “怎么——”身后是听见动静匆忙赶来的张碧灵和滴着水的夏樵,他们想问情况,结果话说一半就噤了声。 “祖师爷?”夏樵怔怔地叫了一声。片刻后就像在替谁确定似的,又叫了一声:“祖师爷!祖师爷……你醒了?” 尘不到转过头来。 他的侧脸映着光,视线慢了一步才从手腕上移开。转过来的时候,眉心是蹙着的,眸光很沉。 卜宁愣住了。 在他从小到大的所有记忆里,尘不到总是好脾气的。尽管他们都很怕他、敬畏他,尽管那种好脾气带着一种不问俗事琐事的距离感。但在他们的认知里……尘不到从没有过这样的表情。 哪怕他们干了蠢事,该受管束。他也只是敛去笑意,淡了神色。 这就够他们怕的了。 像此刻这样的尘不到,他真的从未见到过。 他下意识开始惧怕,但更多的是难过。 “闻时呢。”尘不到看着他们。 他的语气并不重,但因为本体沉睡千年没有开口的缘故,嗓音低沉喑哑。 众人一僵。 古怪的沉默在房间里蔓延开来,沉闷得让人透不过气。 卜宁他们从小就很少直视尘不到的眼睛,大了稍好一些。但在这一瞬,幼年时候常有的那种心虚惶恐感席卷上来。 他偏开视线,不敢去看尘不到。 “师弟他……”卜宁说了几个字就哑了,不知该怎么接下去。 于是,更长的沉默笼罩下来。 卜宁没抬头,只盯着尘不到落在地上的影子。哪怕不看他也能感觉到,师父在生气。 是那种极深极重极心疼,将要爆发却又无人可爆发的责备。 可能是承受不住那种令人难受的氛围,夏樵忽然开口,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会出来的。” 说完,他静了一秒,又认真重复道:“我哥会出来的。爷爷说过,无相门是独属于我哥的轮回,他会走出来的。” 他已经走过那么多轮了,这次又怎么会失约呢? 只是需要等。 张碧灵轻声问道:“他……闻时老祖上一回用了多久?” 夏樵沉默片刻:“25年。” 这句话落下的时候,尘不到已经朝卜宁摊开了手掌:“你那些排卦的东西带了么?” 卜宁愣了一下,因为都说祖师爷尘不到样样精通,唯独卦术缺了点天生灵窍。所以连他们几个亲徒都知道,他从来不会亲自卜卦。 “我……”这段时间多是周煦做主,又几乎没出过门。卜宁身上空空如也,什么都没带。 倒是夏樵一溜烟跑去客厅,叮呤咣啷一阵翻箱倒柜。片刻之后拿了几枚铜钱来,“这个可以吗?” 尘不到将铜钱扫进掌中。 他并没有按部就班地排算什么,只是拇指依次摩挲着铜钱表面的纹路。 没等夏樵和张碧灵反应过来,就听“哗啦”一声,铜钱又回到了夏樵手里。而尘不到已经起身,就地开了一道阵门。 黑洞洞的阵门凭空出现在卧室里,潮湿冷腻的风从里面呼啸着涌过来。 他们连阵石都没看到尘不到用,只听见他偏开头闷咳了几声。 那几声闷咳,让夏樵一下子找回了熟悉感。 他小声问:“祖师爷刚刚在算什么?” 卜宁道:“大约在算无相门会落在何地。” 这倒是好理解。 但是…… “那开阵门是为什么?”夏樵喃喃道。 他问话的时候,尘不到已经抬脚进阵门。 红色的罩袍和着白色里衣,被风吹得扬起又落下,转瞬消失在黑暗里。只留下一句回答:“抓人。” “……” 夏樵懵了。 他呆了几秒,转头问卜宁:“不是,我哥进一次无相门少说也得十几二十年,祖师爷现在就去,是要定居在那吗???” 卜宁更懵,心说我既没走过无相门,也不曾见谁走过。你问我我问谁? 但那一刻他忽然有些高兴。说不出原因,只是冥冥之中。 冥冥之中,他觉得闻时快要回来了。冥冥之中,好像一切都该好起来了。 他只剩下一个担忧—— 师父好像气得不轻,师弟可能出了门就要完。 *** 闻时在这片黑暗里走了有些时候了。 这里没有日升日落,没有四季轮转,到处都是一模一样的黑暗,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提醒他时间。 在这样的环境里,人是很容易变懒的。 之前他每一次来到这里,都会进入一个漫长的沉睡期。不知人间,不知年月。就像在补一场几十年的觉,等到不那么疲惫了,再起身走出去。 可这次不同。 他在这片熟悉的黑暗中浮浮沉沉了好一阵子,却怎么都不能安心入睡。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处于一种混沌的焦躁里—— 他总觉得还有一件要紧事没有做,但他又想不起来那究竟是什么了。 直到某一刹那,他隐约听见有人在叫他。 “闻时。” 遥远而模糊,像曾经长久驻留在他身后的目光。 只是那束目光他总是找不到,每次回头,只会看见一片更为深沉的黑。但声音不同…… 那好像不是来自于背后,而是前方。 在不知多远的前方,有个人一直在跟他说话。 他总是仔细地听一会儿,跟着声音走一长段。再听一会儿,再走一长段。 那人说了很多,但他听不清,只能听见他自己的名字。 “闻时。” “闻时?” “闻时……” “我听见了。”他有点抱怨地回了一句。 可惜话刚出口,就散在了黑暗里。 他总是站一会儿,又不甘心地继续朝声音走去。 这片黑暗太孤单了,能陪着他的,只有那道声音。 他走走停停,不知疲倦。 走过的路越来越长,他也越来越清晰。就像一个从困倦中慢慢苏醒的旅人。 他越走越慢,在某一刻突然停下脚步。然后,他又听见了那个声音。 那人说:“雪人,我来接你回家。” 那个瞬间,所有在这片混沌中淡忘的东西悉数朝他涌来,铺天盖地。 他终于想起了那件最要紧的事—— 他拼尽全力留住了一个人,他想跟那个人回家。 尘不到…… 闻时张了张口,声音依旧淹没在黑暗里。 但是没关系,他自己听见了。 闻时抬脚朝声音来处大步走去,到最后几乎跑了起来。就像他曾经从山脚掠至山巅…… 那不过是顷刻间。 顷刻之间,他走完了曾经漫长到没有尽头的路。 他在路的末端看见了天光,像透过山间枝叶缝隙落进来的日影,斑驳而耀目。他抬手想要挡一下眼睛,却感觉有一只手伸进黑暗里,抓住了他。 *** 卜宁、夏樵和张碧灵跟着跨进阵门,摸索着走过长道。 他们从另一端出来的时候,尘不到已经在虚空中破开了一道裂缝。 不用猜,他们也知道,那应该是无相门的出口。 这是他们第一次亲眼看见无相门,每个人都是一副震惊模样。 张碧灵震惊于世上居然真的有独立于轮回之外的通道,横跨生死。 夏樵震惊于那25年的鸿沟在祖师爷面前,居然徒手一劈就烟消云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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