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某一天,难得有正经时候的钟思问了他一句:“嗳小师弟,怎么了你这是?” 他其实应该不比闻时大多少,可能几月都不足,但就爱这么叫。不仅对闻时,对卜宁也总是“小师兄”“书呆子师兄”“神算子”的混着叫。就连庄冶,他调侃起来都是带着诨名叫“好好师兄”。 那应该是快到年关的夜里,大小召学了山下的食法,吊了浓浓的汤,烩了各种山物,盛在铜锅里。 师兄弟几个围坐着,边吃边漫无边际地闲聊天。 他们常于世间来去,见惯了种种。所以每次闲聊总避不过的一个话题就是“生死”,有时聊得认真,有时只是说些相关的见闻。 那天不知怎么提到了轮回,大师兄庄冶便聊起了他在西南某地碰见的事。 他说那里有个村子,村子里的人信奉一个传言,说当人将要过世的时候,如果有什么实在放不下的人,就把他们贴身佩戴的东西或是衣物留一样下来,用棉麻线缠好,埋在离坟三丈的地方。这样一来,等到轮回转生,就还能早早碰上。 那些夫妻、至亲便常会这样做。 “我听着倒像是受了傀术的影响。”庄冶说,“传着传着便传歪了。” 卜宁却道:“也不全是如此。” “师弟你知道一二?”庄冶惯来认真,闲聊也常是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我在一本书册里翻见过。”卜宁本身讲究食不言寝不语,所以早早搁了碗筷,只借着炉火慢慢烘手,“跟你听来的略有些出入,唔……” 他斟酌了一会儿,说:“凶一些。取的不是贴身之物,得是骨血。” “骨血?”庄冶愣了愣,“生取?” “生取。”卜宁点头。 庄冶皱起眉:“那就远非常人能受了。” “自然,若不至于此,哪能入过轮回还惦记着。”卜宁应了一句,“不过这种重术看看便罢,少有人用。” “算了吧,不知真假还得受大罪,轮回也好下辈子也罢,都是些虚词。”钟思一手架在曲着的腿上,懒懒散散地后靠着消食:“谁拿这些赌个虚无缥缈。” “看待轮回之事,山下人跟咱们不大一样。”庄冶摇了摇头,有些无奈地说:“我听他们争执起来动辄不得超生,情深起来又张口闭口下辈子。” “确实。” 铜锅底下还支着炉子,火不大,刚好能让鲜汤一直汩汩轻沸着。这其实是个惬意又闲散的深冬夜,但闻时却很不舒服。 他就像是病了,沉疴难愈。躯壳是空落落的,耳里像塞了棉絮,听几个师兄闲聊也听不大真切,只有那么几个词句像带着细密的刺,在他心脏里一遍遍来回地生剐着。 钟思叫了他好几声,又伸手推了他一下,他才蓦地回神,抬眸看过去。 “我见你这几日都闷闷不乐、心不在焉,有麻烦事?”钟思问。 闻时定定地看着他们,忽然也看不真切了。 过了很久,他轻蹙了一下眉,含糊道:“没什么。” 钟思又用肩膀拱了闻时一下:“你别总是没什么挂嘴边,回头也给你取个诨名。” 庄好好无奈地摇摇头。 钟思哈哈笑着,比了个拇指对闻时说:“哎,知道你是这个。但有麻烦别总闷着,说出来师兄给你出主意。” 卜宁闻言露出了一副“你算了吧”的表情,有些头疼地说:“你别找乱子就谢天谢地了,想想你的疤。” “上回是意外。”钟思吊儿郎当地摸着脖子,不在意地说:“人啊,偶有一失,哪能回回如此。” 闻时借着桌上火光朝钟思脖颈看去,那里确实有一条长疤,刚退痂,一看就是才落下不久。 可他居然想不起来那条疤的来处。 卜宁庄冶俱是了然模样,唯独他,想不起来昨日见到的钟思有没有这样的疤,他甚至……想不起来昨日是什么样的。 他也想不起来,为什么大小召煮了这样一锅热食,她们和尘不到却不见踪影。 就好像……场景都是摆放好的,没有前因没有后果,一切都是理所应当。而他穿梭在割裂的片段里,浑浑度日。 当啷—— 碗被碰落在地,滚烫的热汤泼了满手。 闻时盯着自己依然苍白的手指看了很久,在卜宁他们有所反应之前,猛地站起身,丢下一句“我先回屋”,便匆忙出了门。 山道很长,他几乎飞掠直上。 尘不到的屋里亮着灯火,昏黄的光将那人的影子投映在窗上。 他在呢。 闻时跟自己说。 他就坐在屋里,跟往常的每一个夜晚一样。只要想见,推门就能看见。看见他倚榻翻着书卷,或是支头摆着棋盘。 他会一直在这,须发无损。 山间岁月很长,他们明明还有无数个不断更迭的秋冬春夏。 他们明明还有很多年。 闻时抬起手,想要推开门看一眼屋里的人…… 但他最终停在了半途。 从山腰到山顶,对他而言眨眼便到。但他此刻却觉得筋疲力尽,就好像他走了很久的时间很远的路,费尽了不知几生的力气,才能站在这扇门前。 他垂手低下头,抿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却在闭眼的瞬间,听见自己心脏重重地跳了一下,揪着五脏六腑猝然一痛。 “闻时……”他又听见有人叫他了。 是尘不到的声音。 可是很奇怪,尘不到明明就坐在一门之隔的屋子里,为什么声音那么远。又是为什么他在听到那声“闻时”的时候,会难受得再撑不住,躬下身来。 “闻时……” 嗯。 “闻时,别回头。” 我没回头。 “别哭。” 我没哭。 我没哭…… 为什么要哭? 他攥着掌心,紧咬着牙,满心血味。仅仅是站直身体,就好像耗尽了全部力气。他眼前是花的,心脏越跳越重。 到最后,似乎整个松云山都跟着在震。 但闻时感觉不到。 他就像一个麻药退散的将死之人,所有的痛苦都在苏醒和恢复,顺着骨骼皮肉一点一点地蚕食着,将他吞没。 他几乎什么都感知不到了,只能听见那个人一遍遍用低而温沉的嗓音叫他:“闻时。” 闻时…… 闻时。 他转过头,透过一片模糊的视野看向山外。 之前在山腰的时候,卜宁说过一句,腊月十六了,再过些日子就是小年,山下的人要放灯祭神仙。 可那弯银钩似的月牙却依然挂在天边。 闻时一眨不眨地看着弯月,孤拔地站在那里。 直到旁边那间屋门被“吱呀”推开,沙沙的脚步在身边停下。 那一瞬真的很安静,连风都暂停了。像松云山最常有的长夜,万籁俱寂。 …… 然后闻时闭上了眼睛,咽下满口血味,哑声说:“尘不到……” “为什么这里的月亮总是不圆。” 为什么他不知春秋,不知冬夏。 为什么他常常上一瞬在山顶,下一瞬就落到了山脚。 为什么他总不记得昨天发生过什么,也不知道明天将要去做什么。 为什么他不敢阖眼整夜整夜地坐在树梢上…… 而他望了这么久,那轮月亮却从来没有圆过。 都是…… 假的么? 而当这个念头终于出来的那一刻…… 笼里江河俱下,山石崩塌,天地同悲朽。 曾经有人跟他说过,笼主顿悟的那一刹那,大约是这世上最痛苦也最悲哀的过程。 他听得懂,却体悟不深,直到现在才终于明白。 他在松云山的过去是一本并不厚重的书,寥寥百十页,他来回翻了无数遍,凑了这黄粱一梦。 而他终究要亲手把这一切斩碎。
第108章 赌徒 这是笼…… 这是我的笼。 闻时对自己说。 这是他当年生剥灵相形成的笼, 笼里的黄粱一梦都来自于那具灵相的记忆……也是他的记忆。 现在梦醒了,幻影不复存在。 他看着笼里的松云山垮塌成泥,看着身边的尘不到消散如烟, 看着山腰的灯火落入黑暗, 看着一切他所沉溺的、怀念的变为泡影, 再也不见。 他站着,看着。 就像一个手拿尖锥的人一遍一遍扎着心口,提醒自己要清醒,不能沉沦。因为他还有事没做完。 他在生死间往返了十二轮, 长途跋涉,就是为此而来—— 他的灵相还镇在笼心中央, 那上面是封印大阵, 阵里是他要强留下来的人。 当所有幻境碎裂,那股虚假的寒山风霜味消散,草木枯焦味和血味尖锐地破开一切, 从背后裹了上来。 闻时猛地僵住。 他惶然地转过身,看到了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场景…… 那是百里荒山野林,草木枯朽摧折,笼罩着生灵涂炭过后的死寂。在那片死寂之中,巨大的阵局静静运转着, 像个透明的罩子,将当年那些令人畏惧、叫人避之唯恐不及的一切封罩在其中, 禁锢了一千年。 那一切的“根源”就是尘不到。 可是闻时看不见他。 一千年后的封印阵内,充斥着比当初更多更盛的黑雾, 它们像无数条交错纠缠的巨蛇, 又像虬然盘结的树根藤蔓,它们张牙舞爪地在阵中流转游走, 重重地撞击着巨阵边缘。 每一次撞击,都会被陡然亮起的金色阵印强压回去。 除此以外,目之所及皆为黑色。 而尘不到的半仙之躯和本体灵神就被镇在那片黑海之下,闻时根本看不见他。 你还醒着么…… 闻时想问,却根本说不出话来。 这个笼有他完整的灵相,所以他一踏进来,就记起了太多曾经忘却的事情。他想起自己曾经问过尘不到,为什么常倚着山石往山下看。 那人说他在看松林年年愈青,鸟雀离巢归巢,看山下的人白日往来忙碌,傍晚升起一缕缕细细袅袅的烟。 因为那些东西有生机。 “……你明明枯草枯枝也能看半天。”那时候的闻时总会驳一两句,其实不是真的爱拆那人的台,只是想听那人再多说几句。 尘不到也总会如他所愿,说起更多的东西。 闻时记得他当时指着山崖边的某株枯树说,之所以看得饶有兴味,是因为他能在那些枯枝败草上看到很久以后,看见它们再慢慢生出新绿。 那时候闻时满脸狐疑。 尘不到便冲他招招手,把他叫到跟前,指着枯树枝上的某一点说:得有耐心,摒除杂念,刚开始可能要等上好几个时辰才会窥见一斑。你来试试。 闻时将信将疑地跟枯树对站了很久……直到余光里的尘不到偏开脸沉沉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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