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秦知律不语,他又小声争辩道:“人类的文明本就快要消磨殆尽了。自2122年灾厄降临起,人类自以为伟大的坚守却一直在寸寸让步,凌秋说,文明注定在灾厄中被磨灭。” 秦知律闻言却笑了,他俯身吻了吻安隅的额头,“不,正相反,文明恰恰是在灾厄中进步的。” 他说着起身,重新将投影调回那片光亮刺眼的世界地图。 “曾经,原始人用长矛与彼此厮杀,后来变成刀剑,枪炮,导弹,病毒。科技与武器一直在升级,但文明却从未进步。 “反而那场特级风雪之后,决定了主城与饵城划分原则的星火法案被当时9成人口投票通过,守序者们立下了守序者誓约,第一批大脑科学家在自己身上开始了基因试验,到现在,饵城以身为饵,为埋藏火种而明灯自焚……在这些自我牺牲中,人类文明才终于重新开始向前推进。 “文明总是在灾厄中进步的,只要人类不遭灭绝,星火一息尚存,这就是一次有效的文明进化。” 【律是对的。】 安隅意识深处,典轻声应和道。 安隅垂眸,过了一会儿才说,“可这仍然和我无关。” “我知道。”秦知律转过身来,看着他的眼神尽是温柔,“我不知道你究竟是不是所谓的转机,但那不重要了,我只希望你不受任何束缚与负担地活着。你确定这个选择,是吗?” “不会改的,长官。” “那——”秦知律深吸一口气,叹出,“既然不肯杀我,就放我走吧。” 尽管这就是安隅的打算,但在秦知律出口的一瞬间,安隅还是感觉心脏被抓紧了。 “您要去哪里?”他下意识问。 “不知道。我无法阻止混沌碎片向我汇聚,无法抵抗混沌体的完整和苏醒,也无法保证自己究竟能苦守意志到哪一刻。”秦知律语气微顿,“所以我会找一个尽可能安全的小角落,让自己尽量远离世界。” 安隅不知道尽可能安全的小角落在哪,世上究竟有没有这样的地方。 但他知道,这已经是他亲爱的长官能获得的最好的结局。 “好。”他垂眸,伸手拉住了秦知律的手。 “祝您平安与自由。”他低声喃喃说着,“我的长官。” 教会我爱的人。 * 秦知律离开后好几天,安隅才恍然间意识到,那似乎就是他与长官的最后一面了。 他给了那个人一生未得的自由,却也永远失去了他。 “所以说,没被爱过,也没爱过别人,缺少恋爱经验,就会是这么个下场。”照然坐在沙发里撕着蔷薇花的花瓣玩,嘲笑他道:“你该跟他一起走啊,自己留下来,还要给黑塔写解释报告,是不是傻?” 安隅写字写得手腕很痛,他自暴自弃地把长官的钢笔丢开,把面前逻辑不通的报告书揉成一团。 “不能一起走的。也许他终归会丧失意志,在丧失前的一瞬,他就会趁我不注意去获取我的基因……”安隅摇头小声解释着,“总之,只要我在身边,他一定会自取灭亡。” 照然一哂,“所以你的意思是说,你更愿意接受世界上某处,一只怪兽秦知律活着?” 安隅认真点头,反问道:“怪兽秦知律又怎么了?” “呃。”照然笑容僵住,“不是吧……你真不在乎?” 安隅茫然,“为什么在乎?怪兽怎么了?” 照然回忆着自己见过的那些畸种,努力描述想象中的样子:“很丑,长得乱七八糟,却还能呼风唤雨,你和他语言不通,你拉着他说爱他,他一张嘴,淌下黏糊糊的液体……” 安隅闻言皱眉。 他觉得照然至今没能明白,即便是“混沌”,那个本体也是祂的一部分,某种意义上是神明,而不是那些因为畸变而基因错乱的丑八怪。 而且他私心猜测,即便长官失去了人型,大抵也会是一大团散漫无序的波动的红光,这几天他偶尔会在小睡中梦到那团东西。 看起来明亮温暖,虽然混乱,但其实还怪可爱的。 “……”照然看着他嘴角露出的微笑,眼神忽然充满敬佩,“口味独特。” 安隅听出几分阴阳怪气,但是没有精力去深究。放走秦知律后,黑塔差点要炸了,如果不是人类还仰仗着他,他相信自己一定早就被拉去军部枪毙了,还要用扩音器把枪声放大一万倍的那种虐杀。 所幸世界上没有如果,人类还是得仰仗着他。 顶峰在丢下一句并不能激起他任何愧疚感的“我对你很失望”之后,只让他尽快递交解释报告,并要求在报告中详尽还原他放走秦知律前,秦知律的一切言行。 安隅写了好几页他和长官的纠缠和亲吻后,总觉得这份报告画风诡异,他嘴唇的皮都被牙齿撕掉好几块了,依旧不知从何处落笔。 可惜以往替他写报告的人已经不在这里,那个人离开前,用牙齿咬破了他的旧疤,耳后残留的疼痛一直提醒着他,那人离开前在他耳边低声说的那句“我爱你”。 “写报告写到脸红,可真有你的。”照然打了个哈欠,“不过,秦知律走了之后,畸潮倒是消停了不少。” “嗯。” 不仅主城,就连明灯自焚的饵城都不像预料中那样迅速遭殃。 畸潮突然像是泄了力一样褪去,大多数不知踪影,主城甚至试着恢复了一部分电磁供应,不知是畸潮真的对这里失去了兴趣,还是穹顶重新生效,反正没有触发任何祸患。 典说,是因为混沌体主体暴露,所有的碎片都在向秦知律汇聚,世界暂时安全。 暴风雨前的平静罢了。 【作为容器,我只能永久收容眼。那些在极地、海洋和沼泽暂时封存的混乱已经离开,大概也汇聚到律那里去了。】 安隅在心里应了一声,没什么意外,也并无波澜。 即使是暴风雨前的平静,只要暴风雨还没来,就不用想太多。 ——能活一天是一天,这是他毕生信奉的贫民窟哲学。 直到几天后,本应回归的唐风和祝萄突然打了紧急视讯回来。 因为疲惫而一直感冒没好的安隅从昏睡中被吵醒,迷迷糊糊地接通了电话。 屏幕上,唐风脸色苍白,祝萄已经累竭昏倒在他怀里,葡萄藤蔓没精打采地缠在他的脖子上。 “安隅,荒原上的裂谷越来越深了,深入地壳,我们已经无力继续追踪。” 安隅愣了一会儿才说道:“那就回来啊,不是没有大规模畸潮了吗?” “但是我们在大地深处探查到大量人俑。” “人俑?” “和裂谷纵深一样高大的人俑,那些都是被搅入大地的死去的生灵,它们夹着裂谷两壁排列,一直通向深处不可测的地方。” 唐风顿了顿,“我们无法深入,但终端却探测到……” “探测到什么?” “他的气息。” 唐风怀里的祝萄虚弱地撑开眼皮,嗓音沙哑,“是律,即使终端不认识,我的叶子也能认出。不会错的。” 安隅愣住。 他没有想到秦知律说的“世界上的小角落”如此轻易便进入人们的视野。 他一时有些慌乱,直到意识深处那个声音响起。 【终于还是到来了。】 ——什么? 安隅问。 【秦知律的第二张牌——他赋予自己的那张命运牌】 【高尚者,终将自缚于清白刑架。】 作者有话说: 【碎雪片】秦知律(4/4)不可解脱 我曾以为,沦陷与死亡必将是我的终局。 也是命运于我唯一慈悲的怜悯。 但这次却是他对我说:不可。 因为那一声带着哀求的、哭泣的“不可”。 我就那样放开了手, 放弃了,终于抵达面前的解脱。 秦知律前序碎雪片提示: (1/4)不可犯错 - 第88章 (2/4)不可清白 - 第91章 (3/4)不可心动 - 第93章
第108章 世界线·108 【清白刑架是律为自己打造的牢笼。刑架之上, 或随时间永寂,或等待审判到来。】 【审判他,是您的宿命。】 安隅垂眸看着终端上正在翻书的小章鱼人。 ——典,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用“您”称呼我了? 【那是我的下意识。】 【认知体已经完整,向您涌现敬畏。】 安隅没有回应。他的沉默让脑海中的意识有所察觉,很快, 典便顺从地改口。 【好吧。安隅,你该去找他了。】 小章鱼人将手中的书倒扣在地板上, 那是一本散文诗集。很奇妙, 它从前只会遵循设定看公文、喝冰水,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 明明安隅没对它提过秦知律的困境和改变, 它也突然开始喝茶看闲书了——读诗是被秦知律少年时就刻意封禁的浪漫,只是随着他察觉到解脱时刻即将到来,才稍微露出点苗头。 小章鱼人坐在地板上,一只手搭着书脊,另一手拿起圆滚滚的马克杯,吹一口热茶,对着窗外纷扬的大雪慢悠悠地啜了两口。 安隅终于忍不住戳它。 -哪里来的杯子? 小章鱼人抱着马克杯摩挲了一会儿。 -21送我的。 -诗集呢? -和21逛商店时随手买的。 -21改变你很多, 明明它自己像一张白纸。 小章鱼人点头又摇头。 -我解析出了一些底层语句,和原始设定矛盾, 并且禁止访问。但最近, 那些禁止条件慢慢地解除了。我不确定是不是21改变了我,但当我和21交流时,确实听到了那些禁止逻辑一个字符、一个字符从程序中删除的声响。 安隅垂眸思索了一会儿。 -抱歉, 我不是AI, 难以理解你的感受。 -那让我重述。正如同锋利的冰川无声地融化入海, 交错溃烂的创口逐一愈合无暇,一只无形的手伸入牢笼,静默地将锈迹斑斑的铁壁推倒,光线一片片透了进来。 安隅对着那几段文字怔了好一会儿。 -你竟然会说出这些比喻。 -是的,在我的程序深处,一场震撼的革新正在发生,又或许我更该称之为“自我修复”?在此之前我从未察觉,我是一个伤痕累累的AI。 -抱歉,我想重新回答你的问题。 -我认为这些改变正是由21赋予,我因它而重获自由。 指令框沉寂许久,小章鱼人小口喝完一杯热茶,直视屏幕。 -你怎么不说话了? 安隅熄灭终端,随即用指腹抹去屏幕上的泪渍。 【您终于下了决心。】 ——嗯。 他以为放生可以给那个人自由。 但那个人却静默地将自己束缚在了清白刑架之上。 ——也许长官渴望融汇,他希望那个东西永远离开这个世界,离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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