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来就有结发夫妻之语,除却侍奉左右的仆从,触碰头发这样的事情着实显得过于亲密了,希夷仿佛浑然不觉,用手指转着天衡的头发玩,躺着的巫主则微微蹙起了眉头,不着痕迹地将那缕头发抽走了。 ——难道是他上次说的话太隐晦了,希夷根本没听懂? 对于希夷说的什么能让他康复的话,天衡并没有真的相信,诚然鬼王必定会有一些他不知道的特殊法门,但天衡缠绵病榻却是因为违逆天命而遭受的反噬,任他用什么方法,只要他这具身躯还活着,就不可能恢复到正常状态。 不过这话也不用多说,希夷想来也不会听,倒不如等他失败了再解释一下好了。 天衡不承认这是因为他自己犯懒不想说话,心安理得地将此事抛到了脑后,眯着眼睛试图趁希夷不注意赶紧入睡——只要睡着了,难道他还能强行把自己叫起来说话不成? 突然耍起赖皮的巫主假装熟睡,鬼王黑衣逶迤,在地面铺开了一片波光温柔的海泽,单手支颐,一双过于漂亮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天衡,等床上的人呼吸变得绵长平稳,他也慢慢地、试探性地弯下腰,将脸小心翼翼地贴上床沿,注视着几乎是只有咫尺之遥的天衡的脸,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等天衡再次醒来,窗外已经是夜色满天,危楼特殊的天井结构令月光如银洒遍整座高楼,而入睡前安坐在他床边地上的厉鬼不见了踪影,换成了一身银饰泠泠的巫女。 阿幼桑跪坐在地上,身边摆着几个大大小小的酒坛子,醇厚浓郁的酒香从开启的酒坛子里散出来,惹得天衡不由下意识看了过去。 “……咋子回事嘛……” 巫主喃喃抱怨。 在一个大病不愈的人面前摆上一地美酒,堪称丧心病狂。 阿幼桑抱着一个坛子,对于大祭司的嘀咕不以为意,利落地接口:“你看错咯,这里啥子都莫得。” 睁眼说瞎话的巫女厚着脸皮笑嘻嘻:“反正尤勾不在。” 天衡已经对这位陪伴自己多年的巫女没有脾气了,他给自己拉了拉被子,盖住下巴,假装自己啥都没看见。 其实他醒来时有点想问问希夷去哪里了,但等他清醒过来,又觉得……希夷去哪里了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阿幼桑忽然说:“太素剑宗那个宗主派了只大鸟过来,说抽不开身,送来了很多好东西。” 太素剑宗? 明霄…… 天衡闻言顿了一会儿,好久才慢吞吞地应声,表示自己知道了。 明霄和他是全然两样的人,与内心窝藏着一只怪物的他不同,对方是真正光风霁月的剑仙,磊落脱俗、堂皇光明。 这种精神光明的人是所有人都本能向往的,就算是天衡这样无谓善恶的人也对明霄很感兴趣,不管怎么说,与明霄打好关系总是利大于弊的,而只要天衡想要讨好一个人,几乎没有人能抵挡住这个人的攻势。 就算是剑仙也不行。 于是他们顺理成章地成了可以互相通信的好友。 可是现在天衡不是很想去理会什么信件,每次生病都会耗尽他所有的力气,让他不太想要提起精神思考问题。 天衡常常生病,就算是最关心他的巫女们也不得不对这个过程熟悉起来,短至四五日,长至大半个月……总之大祭司总是能以超人的毅力好起来,因此阿幼桑和尤勾并没有非常担忧他,可是她们慢慢发现,这次大祭司生病好像没有这么简单。 至少他从来没有哪一次病这么久,秋季都快过了,眼看极东之地又要降下大雪,大祭司不仅没有好转,反而还每况愈下。 从每日都能清醒着与她们交谈,到苏醒的间隔越来越长,就算是活泼的阿幼桑都绷紧了脸,不再常常对尤勾开玩笑。 直到有一天,天衡的呼吸骤然断了半刻钟,尤勾吓得魂飞魄散,使尽了浑身解数也没能令大祭司醒来,恐惧的阴影里,她飞快占了一卦,卦象显示天衡命数仍是长青之象——至少他现在仍旧活的好好的,和他病前没有什么两样。 这是什么奇怪的卦象,难道她学艺不精已经到了如此地步,连人是死是活的基本卦都不会看了?! 尤勾陷入了短暂的困惑,而在无人关注的危楼顶端,狂风乱云弥漫、绝无人能静立的地方,正站着一个身影。 黑色的大袖衫在风中猎猎作响,腰间环佩叮当,他头上戴着一顶幂篱,长纱垂落挡住了他的面容,他站立的姿势说不出的好看,如同贵公子踏春时寻了一处静谧之地小憩片刻,要是不看周围风云席卷的环境,倒真是一副和谐的画。 鬼王分辨着那道混在风里微弱的呼吸声,眉间忧虑愈发深重,直到那呼吸即将断裂,他终于抬起了双手,在虚空中一抓,随着这一抓,幂篱下鬼王本就苍白的脸色有瞬间显出了死尸般的青白,有大量鬼气从他体内咆哮流泻出去,他对此全不在乎,双手似捧着什么东西,正将其置于眼前细细观察。 看了半晌,他像是对待举世无双的珍宝般将那个东西拢在掌心,身形骤然散成青灰烟气,随风卷入凡间,从那些乡野之地毫不犹豫地掠过,屋舍拥挤的市井之地只是匆匆一瞥,王公贵族居住的乌衣巷也没能令他稍稍停留片刻。 最终,这缕鬼气停在了瑰丽宏伟的皇城之上,凝出了鬼王挺拔的身形。 他遥遥注视着皇城内,双眼平静而冷漠地评估着面前的一切,过了很久,他才不甘不愿地伸出手,将捧了许久的那团东西往前轻轻推去,看着它遵循自己的心意乳燕投怀般消失其间,方叹出了一口气。 危楼的巫主病重,避不见人是常事,因此外界也没有谁在意,而鬼蜮的鬼王本就神出鬼没,几十年见不到他的行踪简直再正常不过。 没有谁会想到,这几十年里,行迹无踪的鬼王正待在凡间,隐匿了身形,看着一个柔弱的人类婴孩长大。 ——一个平凡至极的人类婴儿,除却他储君的身份,似乎并没有什么值得修者关注的。 毕竟储君又如何呢,就算是人类的君主,对于修士而言也只是身份特殊一些、背负着大气运的人族首领而已,和修士们有什么关系? 而希夷就这样,静静地跟着这个意外与巫主同名了的人类婴孩,看着他在摇篮中牙牙学语,看着他在一大群宫女内侍的前簇后拥下蹒跚学步,看着他稚嫩之龄就展露出了无与伦比的天才智慧,然后……看着他不知为何日复一日地衰弱下去。 皇宫中的太医给出的诊断是储君在胎内先天不足,身体差是没办法的,只能好好将养着,希夷对此不置可否。 孩童长成了少年,又长成了青年,逐渐显露出过人的风姿气度,不知何时养成了下棋的爱好。 储君爱棋,于是子民们也争相学棋,年轻的储君见多了以下棋为借口试图攀附他的人,慢慢就不爱和人下棋了,经常自己和自己下棋,但人类自然看不见,每次太子歪在靠枕上自娱自乐时,他对面空空的位置上总是坐着一个大袖黑衣的青年,他拢着双手不去触碰棋盘,眼神长长久久地落在太子脸上,神情是近乎温柔静谧的平和。 ——平和得不像是一个经受过极致苦难的厉鬼。 他偶尔也会出宫去看看,但很快就会回到他的太子身边,直到皇帝下令踏破南疆,他隐匿身形跟随太子远赴南疆,带回质子,又回到皇城—— 那个被带回来的孩子成了太子名义上的长子,受封国公。 希夷不在乎寿命短暂的人类,直到他某次出宫时与那个孩子撞上,两人对视的时候,他看见了那个孩子眼底熔岩烈火般滚烫的野心。 有野心是好事,希夷漫不经心地在心中赞许了一声。 那时的他,全然没有想到,他的太子会为了这个孩子,死的那样……惨烈。 鬼王折损修为让巫主拥有了短暂的另一生,而这一生结束得太快,比流星更冷酷,相对于漫长的厉鬼的一生,这短短几十年简直像是一个玩笑。 他无法插手人间的事,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太子从城楼上坠下去,衣袖擦过他冰冷的手指,身体从他怀中穿过,毫无阻碍地扑向灰沉沉的大地。 已经长成青年的孩童跌跌撞撞地扑过来声嘶力竭地哭泣,而在无人能听闻的另一个空间,厉鬼静默地站立在一旁,凄厉鬼哭接天憾地,死气汹涌喷薄而出,此地之后上百年都是寸草不生的死地。 巫族的巫主从必死之境中奇迹般苏醒,再次忘却了之前发生的一切,没有什么鬼王,也没有什么皇城的黄粱一梦…… 十六岁之后重新开始的人生里,危楼和太素剑宗传来的信就是他的全部。 直到数年后,恢复了修为的鬼王带着大限将至的兄长来到危楼——那又是另一段对他而言的新故事了。 但对活过了漫长的岁月的厉鬼而言,这不过是另一次重新来过的相识,没关系,他很有耐心,也有足够的时间,可以与他的巫主再次相识。
第152章 番外·摇光璃神 璃神尚未出生时就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同胎双生的兄弟,按照妖族先诞生神志的为长的算法,那应该是弟弟;但是按照人族先出母腹的为长的算法,那又该是兄长。 璃神和大部分妖一样,对于什么长幼并不在乎,妖性残酷,多得是母食子女或同窝兄弟姊妹互噬的事,为了增长修为自保,这些都是可以理解的,所以人族的什么礼义廉耻温良恭俭对他们而言不过是比较时髦的新奇说法而已。 在实力至上强者为尊的妖族,身为新任妖皇的璃神却离经叛道地对这个不知应该是哥哥还是弟弟的存在,一反常态倾注了太多的保护欲。 ——尤其是,那个由他们共同的母亲、上一任妖皇玉神诞下的双生子之一,完完全全地是个没有任何妖力的脆弱人类。 脆弱的甚至经不起璃神稍微用力的一捏,好像只要冷冷看他一眼,这个柔弱的幼小人类就会因为惊惧和害怕而死去。 璃神追随着血脉里遥相呼应的微弱联系,跨越庞大浩瀚的海域和荒芜的极东之地,来到那座接天蔽日的朱红楼宇前,看见那个幼小稚嫩的孩童时,心里唯一的想法就是:太弱了,不仅没有继承实力超绝的母亲的丝毫力量,甚至好欺负得只要一根手指就能推倒,唯一算得上不给母亲丢脸的,就是那种一脉相承的美貌了。 脸蛋肥润可爱,粉白的脸颊柔软微嘟,一双眼睛因为年纪小而显得格外的大,晶亮清澈,乌黑瞳仁像是泡在清泉里的两丸黑水银,眼白还泛着婴儿特有的那种浅浅蓝色,如盛了海水微光,软软的小身子和脑袋边两个小揪揪,银色的平安铃扎在头发上,随着小孩儿的晃动叮铃叮铃响。 任谁来看,都不得不承认这绝对是他们见过的最可爱的孩子,五官里也能看出日后风华绝代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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