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生双手合十,轻声道:“贫僧知道。” 不等希夷反应过来怼他,这个佛修静静地、温柔地说:“鬼王希夷,恶业无数,方丈说过,佛宗的白舍利莲花在靠近鬼王的一瞬间都会变得乌黑腥臭,世上没有能渡化这等厉鬼的方法。我佛门渡鬼,须得使厉鬼恶业净消,功德善业抵消恶业。但是鬼王救我,便是在恶业中积攒了善业——” “就算你恶业满身,只要贫僧还在救人行善,这善果就有你的一份。” 希夷不意他能说出这样的话,表情古怪极了,不生轻声道:“我可以救很多很多的人,君上再等一等我,我可以将那数十万冤魂的恶业替你还掉的……” 他哀求似的睁大了湿润的瞳眸:“君上,你等一等我,好不好?” 好不好? 一点都不好。 希夷冷冰冰地想,他正在等一个可以功成身退的机会呢,恶业缠身所以被天道惩罚这个理由多好,小和尚哪里凉快哪里呆着去。 不过比起这个,他现在更想知道,不生倒底是怎么知道那数十万冤魂的事的? 希夷用排除法算了算,整个鬼蜮里了解这事的,除了他这个始作俑者,好像就只有……刺儿头元华。 那个小混蛋悄没声儿的跑了个利落,却原来是去给他找事了?! 希夷想的没错,元华本来就是个心思深沉的主儿,他跑出来后琢磨着要去找巫主,但正如希夷提防他一样,他也提防自己这个师父会给他找麻烦--他又不是傻子,希夷嘴上说罚他是因为他忤逆师长,谁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还不是不想他去危楼碍眼? 这也进一步证明了他的猜测是对的,巫主天衡必然与邵天衡息息相关。 于是元华用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反手就给希夷骗来了一个小不生:你不让我去见天衡,我也有办法让你眼睁睁看我出去又追不上来。 希夷揣度着元华的思维这么一想,就被气笑了,果然不愧是他培养出来的小混蛋,睚眦必报小肚鸡肠,很有做鬼王的自觉性了。 对比起那个小混蛋,不生看起来也不那么招人嫌了,希夷懒洋洋地冲他招招手:“你还有这么大的心愿呢?成啊,本君一向心地善良,就给你一个机会。” 他只是模棱两可地说了给个机会,也没说是给什么机会,就把单纯的不生哄开心了,小佛修心地纯善记善不记恶,一看见希夷对他态度软化就亮起了眼睛,乖乖地蹭了过来,和一只温软猫咪没什么区别。 唉,要是希夷真的是个万事不挂心的鬼王,说不准真的让他渡化了也行,可惜他不是。 佛修渡化厉鬼需要自身也修满大功德才行,因此功德越是深厚的佛修能渡化的厉鬼越恶,要是能到可以渡化鬼王的程度,这个佛修可以说是得做下拯救天下的功绩也不为过。 如果有这等大功德,何必要浪费在一个虚假的化身身上?天道公平冷酷,要净化恶业就要有同等的善果来抵,谁的功德都不是白来的,与其和鬼王死磕,天生佛子的不生都能渡化小半个鬼蜮了。 这笔账希夷算得很清楚,就算是为了不生考虑,他也不能把这个前途无量的佛子栓死在自己身上。 但是看小佛修固执的眼神,显然他是不肯放弃这个想法了。 那要怎么办呢…… 说到底徒弟的锅还是得师父来背。 希夷有些心酸地想。 不生不能将大功德浪费在鬼王身上,净土佛宗不还是有另一个佛子的么,正好那个小混蛋也不在鬼蜮,这岂不是天时地利人和都在他这边?绝佳的退场时机到了! 希夷漫不经心地在不生脸上戳了两下,全然没把这个小佛子当做值得挂心的敌手:“那群老秃驴舍得放你自己下山?” 不生对于他这样称呼佛宗的师父们没什么反应,实在是老秃驴小秃驴什么的他都听过很多次了,即使净土佛宗中也有很多僧人修的法门不需要剃度——比如他自己,但只要披着一件袈裟,有些人就会秃驴秃驴的嚷嚷个不停,和是不是帝剃度过完全没关系。 不过和那些人满怀恶意的叫唤不同,君上在骂他的师父们时并不不带嘲讽味道,好像只是单纯地将这个称呼当做了净土佛宗僧人的代号,与那些某某法师某某禅师没什么区别。 ——就是这个代号实在扎心了点,但修佛的僧人们都不是会拘泥这些些微末事的性格,不然就要落入嗔怒的恶焰里去了。 不生乖乖地仰着脸让希夷戳他还带着些许婴儿肥的脸颊,嘴里呜哩呜哝地说:“师父们说,我已经到了可以独自下山游历的时候了,多看多走,要见善行,也要见恶事,体会过贪嗔痴、恨怒怨,才能练就剔透佛心。” 希夷的手停了停。 贪嗔痴、恨怒怨?他似笑非笑地瞅了不生一眼。 小佛修眼里金砂透明清澈,世上的一切恶行都不会在那一方净土灵台留下些许痕迹,这是天生的佛子,天生的圣人,但同样的,他也因此体会不到什么是凡人的激烈爱恨,瀛洲鬼女那样利用折磨他,他都能毫无挂碍的放下,可以称赞他是心不染尘,但从另一方面来说,他又何尝不是冷血无心之人。 这样的人,如果不做佛子,那可是世上最优秀的杀人恶鬼了。 好在净土佛宗把他教得很好,见过极致恶意的小佛修还能保有纯真的心境。 “贪嗔痴、恨怒怨……”希夷将这几个字在嘴里念了几遍,眼中骤然滑过兴味盎然的光。 “走,带你去鬼蜮里玩几圈。”鬼王绝口不提方才的事,态度模样好像回到了养育不生的那段时间,嘴上说是带不生玩,其实每次都是不生跟在他左右替他收拾烂摊子。 “你还没有在鬼蜮里玩过?走走走,我带你去赌骰子啊!拉几个鬼女推牌九也行,但她们技术不咋地,十次里能赢我一次就是家里有人烧高香了……我带你去暗坊,把他们的房子都赢过来!”鬼王兴致勃勃地唠叨,不生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面,随着他的话语,眼神慢慢亮起来。 他对于赌骰子推牌九没有兴趣,但是君上想玩,那他就愿意跟着君上,到哪里都行。 他答应过君上要替君上管账的,不会说话不算数。 希夷则在心里喜滋滋,带着小孩儿玩一圈,和他培养培养感情,然后再被梵行一巴掌拍散了,这种大起大落,能不能让小孩儿体会一下什么是怒呢?
第140章 终末(三) 大人的邪恶世界是小孩儿永远无法理解的, 不生虽然聪明,却不是个心机深沉的人,尤其是他坚信希夷是个好人, 全心全意地信任着他, 加之再有想象力的人也不会想到世上有回收化身这等奇妙之事,因此希夷带着不生玩遍了大半个鬼蜮,不生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不过不生到底是恪守佛门清规的好孩子,就算被希夷拉进了乌烟瘴气的赌坊花楼,也能坦然自若地默念经文完成日课, 还可以一心多用照顾不靠谱的君上。 他的注意力有一半都放在希夷身上,所以当鬼王上下抛接着一个筹码, 忽然将它按在桌面上时,不生是第一个注意到他的不耐烦的。 “君上,要吃青桃吗?”一脸清正乖巧的小佛修坐在鬼王身侧, 怀里抱着一只果盘, 佛珠缠绕在手腕上, 削了果皮还去了籽的青桃被细心地切分码齐, 他腿边的果篮里还有堆积如山的各色灵果。 希夷懒洋洋地转头看了这个小尾巴似的佛修一眼, 心里叹口气,吃什么青桃啊小崽子,你师父来啦。 不过看见那双隐隐含着期待的眼睛时, 他像是被里面流动的美丽金砂晃了一下眼,鬼使神差地屈服了:“吃吃吃。” 鬼王低下头, 从不生手里叼过汁水丰盈的青桃含进嘴里, 一边慢悠悠地咀嚼着,一边顺手将身旁所有筹码都推进了池子,示意庄家快点。 在他有心的推动下, 这一局结束得很快,希夷将赢来的钱扫进一只锦袋里,随手抛给不生,漫不经心道:“你管账,收好了。” 不生乖乖地将锦袋拢进衣袖里,却见鬼王去的方向竟然是城外,不由得有些疑惑:“君上,不玩了?那边还有一条街没去……” 他的语气很像是宠溺孩子成性的那些父母,一天没看见纨绔儿子出去花天酒地就担心儿子是不是病了累了不开心了。 总之就是不像个佛修该说的。 希夷被不生这个极度不符合身份的问话惊得有些怔,半晌才含糊道:“带你去望川台看风景。” 不生得了回话就不问了,亦步亦趋地跟在希夷身后,脸上永远保持平和温柔的微笑,好像只要希夷带着他,就算是刀山火海他也会不在意地去走一走。 但他们没能走到望川台。 鬼蜮人烟稀少,除却即将消散的幽魂野鬼,大部分定居在鬼蜮的鬼都聚居在城内,于是突兀出现在这里的活人就会十分醒目,和一望无际的黑夜里亮了个篝火差不多。 那团篝火是浅金色的,有细小如蝌蚪的梵文组成的光带萦绕飞转,急着扑上去吞噬活物的厉鬼被这金光缠住,连鬼啸都来不及发出,便被光芒包裹,等金光散去,厉鬼已经消失无踪,只有一团微弱的白光缓缓上升。 “阿弥陀佛。”那人渡化了一只厉鬼,低低诵念了一句佛号,禅杖半斜在身后,好似悲悯的佛陀前来普度众生。 不生的脚步瞬间黏在了地上,惊愕地喃喃:“师父?!” 师父不是已经游历结束要一直待在佛宗内了吗?怎么忽然过来——不,这里可是鬼蜮,佛子无故前往鬼蜮,不管怎么听,都不是一件好事情。 不生这会儿倒是没想到自己也是个佛子,一心只担心师父的安危,但等他注意到君上也停在了他面前,他心中某根弦瞬间就绷紧了。 师父与君上是否有旧?若没有…… 鬼蜮和佛门自古以来的仇怨在他脑海里铺展开来,明明已经是寒暑不侵的佛修,但不生恍惚竟然觉得汗水打湿了手心。 有什么他不愿意看见的事,要发生了。 “梵行……佛子。”希夷君慢悠悠地将这个名字咬在唇齿间念了一遍,语气怪异,像是嘲讽又像是好奇。 “希夷君。”握着禅杖的僧人转过身,露出静美无害如佛前莲花的面容,单手立在胸前,极其有礼貌地打招呼,“久仰。” 希夷噗嗤一声笑了:“太客气了,能得佛子一声久仰,真是本君的荣幸。” 他嘴里说着荣幸,脸上的神色却是截然相反的。 梵行露出了个有些苦恼的表情,他像是不太会说话,尤其是这种人情往来的场面话,能说一句久仰还是方丈教给他的套路模板。 不生最熟悉这位师父不过,一见梵行这表情就知道他卡在了什么地方,急忙牵过话题:“师父,你怎么下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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