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慆濛与魏朝浥认识的第七个年头,他跟着魏朝浥回到历阳城参加会试,临行前一日,柳慆濛掀开魏朝浥刚盖好的被子,将画卷递到魏朝浥面前,轻声说:“这是魏夫人的画像……” 魏朝浥迟疑了一下,先把被子裹在柳慆濛身上,再伸手接过了画卷,细细地看了一遍画卷外层,没有打开画卷,边下床边说:“多谢,我把它放到书房里去。”声音清冷,透着些落寞。 柳慆濛蹙眉,欲言又止。 画这幅画,是为了给魏朝浥一个努力奋斗的动机,而不是让魏朝浥难过,他担心魏朝浥情绪低落,跟着起来也要去书房。 魏朝浥却把他按在床上,赧然道:“你待在屋里,赶紧换……一套衣服吧。” 柳慆濛低头一看,衣服皱巴巴的,上面的汗渍深一块浅一块,他局促道:“好。” 柳慆濛很少与魏朝浥睡一张床,一是年岁大了,睡一张床总归不方便,二是柳慆濛有意躲着魏朝浥,不仅在睡觉一事上,在读书时柳慆濛也避着和魏朝浥共处一室,共用一张桌子。 柳慆濛固执地认为只要他离魏朝浥够远,他的煞气、他的厄运就不会沾染到魏朝浥。 要不是柳慆濛春日里发烧,魏朝浥强拘着柳慆濛,柳慆濛也不会在殿试前一夜与魏朝浥睡在一张床上,被魏朝浥抱了一身的汗。 柳慆濛翻出一件灰色底纹的外衣和白色的里衣,他才脱了上半身的薄衣,就听到门推开的声音,惊诧地回头,看到魏朝浥拿着画卷同样瞪着眼睛看着他。 早年魏朝浥给柳慆濛的胸口上药,看过柳慆濛半遮半掩的身体,但这么毫无遮挡地看到柳慆濛的上身,魏朝浥的心猛地颤两下。 早已不穿着破烂单衣在屋外暴晒的皮肤已养出了原有的白皙,胸前殷红的两点更加显眼,少年人的精瘦显出了肌肉的线条,早年被藤条抽出的痕迹仍纵横交错地印在皮肤上,少了些当时惨不忍睹之意,倒显出了些阳刚之气。 柳慆濛连忙穿上白色里衣,嘴巴打结似的说道:“不……不是去放画了?” 魏朝浥还沉浸在柳慆濛上半身的艳色里,卡顿道:“噢,噢。我正想跟你说呢。”边说边走到门左边的凳子上坐下,右手拿画在左手掌心里敲了敲,在喊自己回神似的。 “我想把这画送给爹,可以吗?他和娘很恩爱,给他留个念想。”,魏朝浥总惦记着魏启仲在魏夫人盖棺时,眼里噙着的泪水,绝望而无可奈何。 “啊?”柳慆濛快速穿好上衣,惶恐地犹豫道,“我要是画的不好,那对老爷不是更不好了?” “没事,就给他一个念想。”,魏朝浥相信柳慆濛柳大师的画技。 “嗯——那你早些给老爷送去,早些回来休息。”,柳慆濛不欲多谦让纠缠,这一个月,白天费尽心思躲开魏朝浥、照顾魏朝浥、打包行李,夜里要瞒着魏朝浥画魏夫人的画像,今天还高烧不断,着实是累了。 “那……我把你给我的画给爹,你不会生气吧?”,魏朝浥想起这画的来源,话锋一转。 “给你了就是你的,你高兴就行。”,柳慆濛钻进被窝,诚挚回答。 “行,那我去了。”魏朝浥站起来往门外走,补了一句,“谢谢你。” 魏朝浥对魏启仲的关心与柳慆濛对魏朝浥的关心不谋而合,都费尽心思地想让自己在乎的人能轻松一些,高兴一些地活着。 人需要陪伴,但凡爱着,就没有一方会感到被抛弃。 魏朝浥回到卧房的时候,眼圈略红,勉强笑说:“爹说画得很像,他给我了一支娘嫁给他时戴的簪子,要我给我未来的妻子。” 柳慆濛听第一句话时,得意洋洋,听到后一句话时,却感到莫名的空落落。少时曾放言不不婚娶,不离开,如今到了年纪了,谁还记得少年时的意气承诺。 罢了。 会试分三场举行,三日一场,柳慆濛拖着冬日留下的残破身体陪着魏朝浥熬了九天。 四月发榜,魏朝浥中贡士。 五月殿试,面见圣上,圣上严肃地在魏朝浥面前梭巡几个来回,宣布七日后放榜。 今年历阳城的五月不如前几年暖和,魏朝浥的殿试结束,柳慆濛一口气松懈下来,当晚身体内像住了一个寒冬似的,任由魏朝浥捧在手心里捂着也暖和不起来,脆弱着像飘零在东风中的细线。 魏朝浥的不安刻在心里,心在柳慆濛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咳嗽里猛烈跳动,跟天理叫嚣着留下柳慆濛的呼吸。 魏朝浥竟在畏惧柳慆濛能不能等到殿试放榜的那天。 他必须留下柳慆濛。 魏朝浥把强忍咳嗽的柳慆濛一把捞进怀里,柳慆濛来不及推开就被魏朝浥颤抖的嘴唇贴住了后脖颈,丝丝温热从那唇瓣蕴入身体里,很快融化在冰冷的皮肤之下。 柳慆濛愣怔不动,反应过来时仍是挣脱着扒开魏朝浥紧扣在他腰间的手,说道:“咳咳,放一下,不然……咳咳,传染给你。” 就算明显到极点,柳慆濛铁了心要把这个吻当作意外。 魏朝浥非但没有放开柳慆濛,还拎着柳慆濛外侧的衣服,把人转过来,面面相对,脸色绯红到不敢直视。 “不准咳了。”,魏朝浥压着声音,蛮不讲理地命令,生怕机会溜走。 柳慆濛条件发射地停止了咳嗽,就在停下的一瞬,魏朝浥贝壳般的睫毛在柳慆濛的眼里倏地放大,温热的触感停滞于薄浅的嘴唇,与后脖颈皮肤下的热联通,骤然点燃了柳慆濛脑袋里的神经,像烟花爆过,留下一片存有浓重硝烟味的空白。 这个吻没有很长时间,魏朝浥已经坚持到颤抖的极限,四肢和面部的控制权早被感性和冲动暴力控制住,他想理智一些,皆为徒劳。 他一如七年前,说不清,道不明地就走向了那时的柳慆濛,紧紧抱住这时的柳慆濛,想要把柳慆濛塞进拳头大的心里,保他不受一丝一毫的风雪。 柳慆濛似乎忘记了咳嗽,他的耳朵紧贴魏朝浥的胸口,听魏朝浥的心跳,似昆山玉碎,似凤凰叫。 柳慆濛逃避的、害怕的又渴望的东西就这么无所遮挡地摆在他的面前,他一直想啊,自己何德何能陪魏朝浥的身边,何德何能为魏朝浥种下一颗悲伤的种子,何德何能要他爱自己。 “你知道吗?我不想,很不想,你在不见的时候还不知道我爱你,还没有听过我说我爱你。我很不想,不想你不知道……我很不想,很不甘心。” 魏朝浥濒临崩溃的言语清晰而坚毅地走进柳慆濛的耳朵,刻在柳慆濛的脑海里,连炙烤过的骨灰都将记得。 柳慆濛反而冷静下来,就像之前的很多次一样,在魏朝浥迷茫找不到路的时候,柳慆濛总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对魏朝浥说一句:“我知道。” 我知道你不甘心病魔对我的折磨,不甘心我不能陪你安稳走过那漫长的岁月,不甘心遭受背叛,更不甘心遥不可及的希望。 万念俱灰如影随形,这就是魏朝浥的这些年。 如果需要一丝希望点亮活着的路,柳慆濛愿意为此燃烧。 柳慆濛轻抚着魏朝浥的后背,哑着声音说:“我知道,我都知道,我……我都知道。” 这是柳慆濛能给出的最多的回复了,他连一句“我会尽我最大努力陪着你”都说不出口,如果希望带来日后注定的悲伤,那还是少些希望吧。 屋外零星小雪悠悠飘落,消失于潮湿的大地,一阵风呼啸而过,留下天地间一片阴暗茫茫,喜怒哀乐将全部被带走。 两人抱了许久,魏朝浥问:“你呢,你……喜欢我吗?我父母那样的喜欢。” “我……”,柳慆濛呕出了一口血。不是柳慆濛故意在这时候叫魏朝浥担心,只是那口血憋在喉咙里,再被魏朝浥的问话一激,血色瞬间染红了魏朝浥胸口的衣服。 柳慆濛一阵恍惚,嗡鸣声四起,暗圈轰然破碎,九人煞气尖利地向中心五内俱崩的人形黑影直冲横撞。 来自地府的真火终于烧光了柳慆濛残存的希望。 柳慆濛昏睡了两天,殿试后的第三天,趁魏朝浥出去买饭的功夫,他逃走了。 柳慆濛果然没有等殿试放榜的那天。 客栈小二说没看见有人从房间里出来,至于有没有人从窗户爬出去就不清楚了。 慌张之后,魏朝浥捏着柳慆濛的告别信,瘫坐在窗边的地上,一口铜钟在他的耳边敲响,震得他晕得天旋地转,如同木偶一般傻呆呆地看着窗下的阴影。 窗棂边缘有绳子磨过的痕迹,柳慆濛是翻窗走的。 多不体面,又不是不让你走。 泪水在眼眶里蓄满,气势磅礴而寂静无声地顺着涨红的面颊流下,单薄的纸张发出微弱的抗议,魏朝浥忙不迭地将纸平铺在地上压平。 走就走吧,就不能再等几天,好歹知道个结果吧。 丝丝麻麻的痛感从胸口传来,泪珠越多,痛感越强,像有锤子狠狠地敲砸,像有血肉蠕动增长,一颗心为柳慆濛而动,直至窒息。 太阳落魄坠入地平线,桌上新买的饭菜已凉透,窗下痛心伤臆的人疲惫地趴在地上,脸下的薄纸浸透了眼泪。 柳慆濛在魏朝浥身边的第七年夏,魏朝浥中榜眼,魏启仲长年蛰伏搜集的证据,与魏启伯里应外合,一举翻灭殷家,魏启仲返归历阳城,因魏启仲有大功,却不愿身居高位,朝廷委以其独子魏朝浥高官重任,梁朝千秋盛世。 柳慆濛把魏朝浥的前程还给魏朝浥,把魏朝浥的父亲和伯父一家还给魏朝浥,如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柳慆濛也会把魏朝浥的母亲还给他,把小魏府后院的救赎还给他,然后柳慆濛把自己留在江南。 魏朝浥在小魏府寿终正寝,生魂离身,他看着跪在床周围的一圈人,头也不回地踏入鬼门关。 他按照柳慆濛的话好好活了,也活够了。 鬼门关有鬼差登记新鬼死亡,魏朝浥排在新鬼的队伍里,走到鬼门关时,鬼差跳过他,自然地询问下一个新鬼。 魏朝浥正欲上前询问,却发现自己的全身几乎是透明的,而其他新鬼颜色浓重,死时流血的还带着股血腥味,难怪鬼差没看见他。 魏朝浥咽下疑惑,走上黄泉路,绯红的彼岸花开得正盛。 黄泉路太长,长到他已经回忆完了和柳慆濛的全部记忆,长到他捋顺了生前几次心脏疼痛和几次噩梦。 他在孟婆泰媪的亭前站定,前世的记忆犹如洪水猛兽瞬间卷走了他的理智。 他穿过茫茫鬼群,掠过十殿审判,毫不犹豫地跳下转生石,斗转星移,尘沙四起,皆流失于指缝。 最后一次在庄春茶楼的记忆潮涌一样,从胸膛下方的那处痛楚里旋生上来,充斥鼻翼,好像重感冒似的闷涩。 他来人世是要找人的,那人名唤慆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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