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到所有与自己一样的孩子们的声音。 无法原谅。 不可饶恕。 仍在人世间横行的罪人,破坏规律和法则的轻妄者,必须受到惩罚! 骨血、肉体、灵魂都不足以弥补你们犯下的罪行,用你们血脉至亲的血,用你们的这辈子、下辈子、永世的轮回,用你们被地狱的业火灼烧的千年万年,来向你们杀死的每一个孩子赎罪! 我将亲手惩罚你们,我要亲眼看着你们受尽折磨,我要你们体会比我们所受到的痛还要成千上万倍的痛,我要你们生不如死,没有终点,没有结束! 否则我永生永世都不得安息! 我永生永世——不得解脱! 天地变色。 鬼门发出震天的低鸣,急速旋转的红光闪耀,神将以兵器挡住鬼门。还未到农历七月的最后一天,鬼门已开始缓缓合上。狂风吹起万千白色花瓣,黑夜中的山林被唤醒了,湖中央陷下巨大的漩涡,湖水被卷起高高的水柱,无数灵魂的光点四散逃逸,随着大湖的水被尽数卷上天空,六十年来沉睡在湖底的那片漆黑的残垣断壁再次出现了。 崇苏眼看着漩涡中出现一个人。那人被湖水包裹着,残破的花瓣化作一袭白衣,长长的黑发在风中逸散,似神似鬼。他浑身惨白如纸,身体枯瘦,一只苍白的手上提着一缕奄奄一息的残魂,手中垂下一条断裂的铁链。 那被提着的残魂便是方才发疯挣脱鬼使束缚的恶灵。 长发披散、一身白衣的“人”浮在空中,抬起一双充满怨恨的血红双眸,望向天边那扇已然关闭的巨大鬼门。
第31章 三十一 怨恨的气息掀起大湖之浪,引发群山震鸣,飞鸟惊起逃散。白衣的人浑身被红光笼罩,无数亡魂怨恨的气息犹如实质在他的周身游动,恶灵在他的手中燃起赤红的火,发出痛苦的嘶吼。 “在哪……”那人哑声喃喃:“每一个……都要带走……” 他抬起手,红光在他手中旋转,大湖骤然掀起数丈高墙,满湖水芙蓉尽散,白花满天飞卷,天空化为阴诡的暗红,大湖之底的村落残骸被一寸寸连根拔起,仿佛沉睡在湖底的无数亡魂被唤醒,天地间回荡着惨烈的孩童哭号—— 湖水化作了雨。一双手伸出雨幕,从后紧紧抱住他。崇苏浑身爆发出青色光芒,水流翻涌包住他们,崇苏竭力抓住怀里发狂挣扎的人,“小雪……是我!” “还记得你说过什么吗?”崇苏喘息着,体内倒转的力量被他强行运起,令他的声音都变得不稳:“你说你期待明天的到来,过去的一切,都不再是你的束缚了!” 水阵嗡地发出强光,照亮了整座芙蓉塘。光芒灼烧萧雪的白袖,萧雪怒吼掀起怨火的波涛,铁链化作一道赤红的利刃,劈向崇苏! 崇苏的身前爆开一道巨大的血口。他被这毫不留情的一击打得鲜血狂喷,身体几乎被劈成两半,坠向大湖。 水幕散去,萧雪一甩沾血的锁链,他的体内无数怨灵在悲鸣狂叫,一个个怨灵爬出他的身体,与他皮肉相连,它们的身上流出血作的河,剥落的骨肉堆成山。怨灵哭喊着朝鬼门的方向爬行,血河与肉山下,萧雪赤红的双眸流下血泪,他扬起手中的锁链—— 一声如雷电爆发的天地巨响,锁链撞开了紧闭的巨大鬼门! 鬼门激烈震荡,这一击令在鬼门外徘徊的万千光点瞬间黯淡,坠落大地。鬼门神将手持武器咆哮着冲向萧雪,手中兵器搅起狂风与流云,却在挥下的那一刻被无数怨灵缠住,再进不得。怨灵成群腐蚀神将的身体,萧雪狠狠甩出铁链,铁链裹着血红的强大灵力劈开神将的身体,这一次直直抽进了鬼门正中! 鬼门开始震动、破裂,如万丈的山峦垮塌。随着鬼门的崩坏,大地出现可怕的裂缝,地面巨震,裂缝如地狱的开口越来越大,撕裂平原,接着断开河道,滔滔的江水如从虚空中流过,跃过裂缝,在无边的黑夜中奔涌。 山林中,陈心在山道上狂奔。他背着自己的斜挎包越过灌木和杂草,焦急看向远处坠落的鬼门,大地开裂的巨口,人间仍是灯火通明、喧嚣不息。 然而一旦鬼门被强行破坏,冥府就会降临。 陈心奋力跑向山顶,他浑身大汗,看向悬浮在大湖上空的萧雪,怨灵的红光已彻底淹没了他,此时此刻的萧雪就像一团坠向人间的恶魔之火,即将把整座芙蓉塘烧成人间炼狱! 他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萧雪从来都不是一个凡人,也不是一个亡灵。他是无数个亡灵的集合。 六十年前……不,是更早以前,从河下村第一个枉死的孩子开始,直到“萧雪”的死亡,所有被伤害、被迫死亡的孩子的怨恨和痛苦,都汇聚在了萧雪的身体里。“它们”最终还是回到了芙蓉塘——曾经的河下村所在的地方。它们要找到曾经伤害过它们、抛弃过它们的每一个灵魂,无论这些灵魂仍在人间,还是已下地狱。 人间出现了冥府的虚影。地狱燃烧着熊熊火焰,自大地的裂口轰然探出一角。天地间无数的灵如瀑流被吸向冥府,成百上千的鬼使与神将倾巢而出,围向萧雪。接着毁坏的鬼门中浮现一双眼睛,那双眼流淌金色的咒语,眼睛无声一闭,下一刻咒语浮出,化作一个人形。 大庭一身红黑长袍,手持一长枪,自金色咒语中浮现。他的声音如天边回荡的一口古钟:“孩子,伤害过你们的人都已身在地狱受尽轮回报应之苦,为何还要如此穷追不舍?” 萧雪机械喃喃:“给我。” “将你手里的恶灵交给我,我向你保证,它会得到应有的惩罚。” “把它们给我,给我!” “孩子!苦海无边,不要让怨恨铸下大错!为了曾经伤害过你们的人而放弃新的人生和轮回的未来,又有何意义?!” “我要亲眼看着他们被折磨而死,我要亲手了结他们!” 萧雪在红光中化作一道狂乱的鬼影,大庭举起长枪化作一道金光攻向他,那金光排山倒海破开怨灵的重重屏障,下一刻却听赤红屏障中传来妖兽之鸣,接着两道青色的巨影冲出,正正与金光对撞! 大庭猛地收势,只见巨大的妖鱼和蛟龙盘旋守护在萧雪的周围,大鱼与蛟龙怒而冲向大庭,庞大的水浪铺天盖地席卷大庭与鬼使神将,大庭以金色屏障抵挡凶猛波涛,怒道:“玄冥!你小子净给我找麻烦!” 这不守规矩的水神玄冥,竟然将自己的鱼龙二侍送给了一个极度凶险的怨灵! 大湖深处,崇苏睁开眼睛。 他化作水中的幻影,胸口前的裂痕在水流的细密修补下缓慢地愈合。他的意识短暂地脱离出去,耳边充斥着哭泣和悲号,那是萧雪带给他的、在他的灵魂深处引起的强烈共鸣。 六十年前他醒来的时候,也是这片漆黑的水底。自水神玄冥在上一个轮回里死去,水神的一缕灵识散入人间的江河湖泊,千百年来汇聚为灵,再化成型重生。 他是天地之间自然的神灵,化作大江中的游鱼,山间徜徉的灵兽,有时是天边晨曦与晚霞的云,降落万千的雨丝,看一滴滴水珠中人间的时光百态。 他是无形无心的守护者和惩罚者,是天地自然之间轮回前进的一节齿轮。一切质与量的湮灭和重生皆有秩序,他是法则的一部分,世界构建的架构之一。 他与所有自然的众神一样,观视生灵的繁衍与终结。 他偶与山神同游。山神与他不同,喜欢待在人间。 “玄冥,要不要也和我去人间走一趟?” “不。” “你不喜欢人吗?” “这千百年来,已经看腻了他们自相残杀,涂炭生灵。智慧带给他们的尽是谎言和破坏。”崇苏答:“光是清理他们制造的污秽都忙不过来了,如何谈得上喜欢。” 山神笑道:“都说水神最无情,也最温柔。你是对人还有期望,才这么失望吧。” 崇苏哼一声。 山神道:“去人间走一遭,不过是体会人的情感和存在的意义。人类不是神明,每一个人类的心都是光明与黑暗的结合,他们生而就是善恶两体,因而人类的种族也永远在毁灭和重生之中来回。人的本质构筑了他们的秩序,在无限的无序中寻找有限的有序,这也是世界法则的一部分。” “这与我无关。” “你是人们生命的源头,你的意识和灵赋予了他们秩序。如果你不了解人,你就无法守护他们,也无法对他们降罪。” 崇苏没有答应山神的邀请。他回到了水中,沉入漆黑的水底。 他知道人之中的个体多有差异,可惜短暂的寿命令他们大多未能领悟延续的真正含义。个体的私欲能够汇作一艘欲望的大船,一人的公道却无法搭建一叶扁舟。因而他们永远在重复同样的错误,经历同样的灭亡。 当然他不得不承认,人的生命力不可小觑。也因此他们能够在无数次的血流成河之后,依然还能开始新生。 可惜,他实在看厌了这场重复千年的人间戏剧。 日月轮转的漫漫时光里,他常常在沉睡。他不喜游历,不理外事。 直到有一天,他被惊醒了。 一缕亡魂撞进了他的意识,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就被那魂魄中蕴含的强悍力量拽去了神智。他顷刻间被痛苦和怨恨的意念吞没,他被强行唤醒,从那密密麻麻庞杂的黑色诅咒围起的牢笼中,他看到一个漂浮的、孤独的小孩。 那个孩子坠入了人间的一条河,与他一同坠入的还有无数的亡灵。它们在崇苏的意识里掀起浪潮,崇苏看着那个浑身残破的小孩。 漆黑静谧的水波中,他伸出手接住了那个孩子。 在他触碰到那个孩子的一瞬间,“人”的记忆涌入他的意识。恐惧的、悲泣的、绝望的陌生情感如利剑劈进他的心中,他惊愕地睁大眼睛,血淋淋的记忆一幕幕在他的眼眸中闪过。 他接住了那个孩子的魂魄,一念之间读完了他们全部的人生。 这就是人的情感和存在的意义吗? 这就是人的善恶两面,光明和黑暗? 违背生命诞生与湮灭的规则,不识天道、不见万物,带来混乱与灾祸的人,充满了愚昧和不可救药,毁灭是你们注定的道路,罪恶是你们的天性。这世上有太多名为“人”的灵,自诞生就没有存在的意义。 为什么残害你们的同胞? 为什么屠杀你们擅自定义的“异类”? 无敬畏之心者,须受天道责罚;滥杀无辜者,必受地狱之苦! 神明的怒火化作天罚降临河下村。洪水冲垮了村庄,掀出山中与水底的白骨,如撕下人间又一幕丑恶的幕布。洪水过后,无穷无尽的暴雨袭来,河水暴涨,雨日夜不休地下着,淹没一切。江水涌入村庄,山体被暴雨冲垮,人类的村庄在自然的力量前被一举摧毁殆尽。人们仓皇逃离,留下一个曾经居住过的空壳之地,渐渐地,江河与雨水汇聚为湖泊,湖水没过村庄,没过树木和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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