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哄骗自己去瞧响魂大钟,秦翎单独一人留在禅房之内,差点就被水鬼给害死了。 “小言。”秦翎心里微乱,“你如何看这事?” “这事……容我好好想想。不过清慧住持绝非好对付之人,他虽然天资愚钝,但勤能补拙,越是这样的人越有造化,也越容易钻牛角尖。是敌是友还不好下判断,再看看。”钟言不敢将话说满,若是隐游寺也有阴谋那就乱了套了,“这事你没和别人提起过吧?” 徐长韶知道此事严重:“没有。” “嗯,此时你知我知,千万别说给别人听。”钟言提醒他,闹不好这就是损命的大事。 送走了徐长韶,钟言和秦翎一时无话,纷纷掂量着这事的分量。两人商议之下还是决定暂时不要轻举妄动,但钟言心里已经有了决断,那就是自己能信的人不多,哪怕清慧出手帮过,也不一定没有所图。万一他图秦翎的慧根好去成佛也不是没可能! 徐长韶离开没多久,童花来了,他没事人一样拾掇着院里的绿草红花,背着一个大大的草帽,手里的小花锄翻得飞快。没多会儿元墨从院外跑回来,递了一个什么都没写的信封,钟言便知道自己过阵子又要去一趟福寿堂了。 他给秦翎寻尸养息,一年为期,今年炎热,尸首腐烂得快,所以要提前预备下一具尸首。只不过如今他是一刻都不敢离开秦翎了,寻尸这事恐怕要交给福寿堂大当家亲手去做。 单单是秦宅里的弯弯绕绕就够他苦恼……钟言望着干黄干黄的天,舔了舔干燥的嘴角。 这一天似乎格外热,已经热到秦宅的湖水全干的境地。池子里没有了鲤鱼,自然也养不活好看的莲花。从前满是根系的淤泥如今变成了一层硬土,壳子般积留在湖心当中,龟裂好似风霜道道,把完整一片分割得七零八落。 偶尔,还能看到里头暗藏着一条小鱼的骨骼。 知了到傍晚才停,钟言给秦翎做好了晚饭,看他吃完,再去拿了一个琉璃小碗回来:“这个可得省着点儿吃,今年瓜果不多。” 秦翎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就是他去年和自己说过的冰碗。当时秦翎只当钟言在逗弄他,自己怎么能活到第二年的夏日呢,这幅早就坏掉的肠胃又怎么能吃冰?但是遥远的冰碗就是他心头的朱砂痣,如今真的拿到了,放在掌心,成为了他的一颗红宝石。 红色的琉璃碗里冰着西瓜,还有一些梨子。他咬起一块来,舌尖清甜,好似一汪解腻的溪水灌流心间。 “好不好吃?”钟言看着他吃,用手帕擦了擦他的嘴角。 “好吃。真没想到我居然还能吃这个,从前我喝一碗冷药都要缓三天,吃下一口冷饭,半个月都别想消停。”秦翎给他喂一块西瓜,“你尝尝。” “我不吃,我最不爱吃这个了。”钟言推脱,头顶月色明亮,他轻轻地玩儿着秦翎的手指,“今夜我得出去。” 秦翎的动作一顿,似是意料之中,又是预料之外。“发生什么了?” “去杀一棵树。”钟言淡定地说。 “树?”秦翎紧紧地握住他,着急到差点儿咳嗽出来,“是后厨的那些树根么?不是已经被二弟请来的高人砍掉了么?” 钟言马上轻抚他的后背,后悔自己在他吃冰碗的时候说这些:“慢点儿,先咽下再说话,我这会儿又不去。” 秦翎早就咽了,只是着急到一口气没喘上来才有了反咳之意。方才舌尖的甜变成了苦涩,他不敢想象小言又要出去面对什么。那些树的本事自己虽然未曾亲眼所见,可张开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蛊虫如何破体而出,人肉如何被树枝吸干,仿佛历历在目,令人肠胃翻涌。 “到底什么树?”秦翎等这口气喘上来,迫不及待地问。 “不是后厨的树,后厨那些都不碍事,已经死掉了。”钟言又给他擦了擦眉心,这傻子急一头汗,“蛊虫并没有那么大的能耐,那些柳树从人的身子里长出来,虽然怪异,但终究只是普通的柳树。我要杀的是一棵癸柳。” 忽然一阵晚风吹过来,钟言的头发还是没好好梳成嫁了人的样式,秦家的家丁们都知道这位大少奶奶发丝凌乱,却又异常能耐。光洁额头上的碎发在风里飘动,秦翎用手摸着他的面庞,一刹那,想让时辰停下。 他经常觉着,小言才是他房里那尊镶了金身的佛,是来渡他的。 “怎么杀?危险么?”秦翎无助地问,除了问,他插不进手去。 “危险……不好说,但想必我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事。只是这事麻烦就麻烦在……此癸柳是一棵湿癸柳,当年那些孩子或许都是死于大旱。”钟言吸着滚热的气,“柳树本就属阴,若成癸柳已经是了不得,湿癸柳是阴上加阴,兴许已经成了精怪。我也是从前听人说过,这东西一旦出现就会引发大旱,不将天地灵气吸走不会罢休。若是它真在咱们秦家,恐怕全城的百姓都要干死它才肯罢休。” “莫非就是门口那棵?”秦翎一惊,“那是曹良所种。” “他种下,他未必知道是癸柳,这事我会再查。”钟言眼里闪过一丝冷色,“要真是他,我还真留不住他呢。” 手里的冰碗怎么都吃不下去,秦翎将人搂在怀里:“那你几时去?几时回?我算着时辰,心里也踏实一些。” “傻子,你算这个做什么?”钟言抬头问,额头轻轻地蹭着他的下巴。 “你我分开,度日如年,若是能知道时辰,便知道离再见你又近了几刻,心里只会越来越满。”秦翎不舍,今夜估计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钟言被他暖得说不出话来:“你别等着我,好好睡觉,睡一觉醒来我就回来了。” 秦翎只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离开的时候刚好过了二更,外头还是一样的炎热。钟言挺着一个假肚子飞檐走壁,一溜烟儿的功夫,秦翎坐在窗边已经看不到他了。元墨和小翠守在旁边,实在也是担心,两个人嘀嘀咕咕了一阵才决定开口,不管怎么说还是先让少爷睡下才好。 “主子,要不您躺着等吧?”元墨小声开口,“少奶奶刚刚走,怕是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您这样等着容易熬坏,躺着等也是等,岂不更好?” 秦翎的手放在窗边,书案上放着小言用惯了的毛笔和砚台,他抓着他写满了字的宣纸,紧紧不放,好似抓着那人的指尖。“我还是在这里等着吧,如果他回来了,那一进院就能瞧见我。” “那我给您搬椅子吧。”小翠见劝不动,只能退而求其次。 秦翎摆摆手:“坐着我更心急,不如这样站着,眼睛就盯着他回来的方向。你们去点灯吧,别心疼蜡烛,让你们少奶奶一回院就亮堂堂的,心里也高兴。” “是。”小翠和元墨异口同声,只能去办了。 屋檐上,钟言走得虎虎生风,很是威风。平日里他装作有身孕的样子故而不能大动,憋都要憋死他了。人人都称呼他是“大少奶奶”,可他的本性还是天地之间无人约束的饿鬼,鬼性难驯,他并不习惯在一个地方久留。 换成以前,他久留的话就会惹来许多炼丹的道士,这回有高僧僧骨的帮衬,好像没什么人找上他。 夜晚的秦宅才是钟言最习惯的景象,没人,不热闹,安静得宛如一潭死水。钟言很快就到了门口,很老远就看到了那棵树枝庞大的柳树,几日不见,它怎么又长高了? 绣花鞋无声无息地沾了地,钟言轻巧落下,有一阵风吹向他,很是熟悉。他不禁往后看了看,然后回过头来,照准那棵柳树走去。 癸柳分为两种,湿癸柳引大旱,干癸柳引大水,都是天地灵性失去了制衡的缘故。离那棵柳树还有十步之遥的时候钟言停下来了,不言不语不动,像是等着什么。 “是我小看你了,没想到一棵柳树也能这样厉害。原本我不想杀你,想着你吸够了灵气就能自己离开,可如今全城百姓被你害得民不聊生,再不杀你就要颗粒无收,趁着还没死人之前,我只能杀你。”钟言一步一步朝着柳树走去。 柳树却纹丝未动,好似一棵很是普通的树木。若没有人移动它,它将永生永世留在此处。 钟言却闻出了水的气息,随后从袖口里掏出一包东西,便是他暴晒过的深山红土。 这东西还有一个很特别的名字,叫作“食铁”。 因为土壤里有铁这种东西,所以才能出红锈色。铁在五行当中属“金”,天性克木,暴晒后又多了克水的能耐。一把食铁撒出去,柳树垂在地上的那些柳条即刻开始抽动,钟言正准备再洒一把,一阵脚步声逆风而来,踩着风如约而至。 “长嫂即将临盆,为何夜晚不在屋内歇息,跑到这里干什么?”从上方落下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大着肚子的柳筎。 熟悉的气味更加浓郁,就是钟言陪着秦翎去秦烁院里送礼那日闻到的香气,不是花香,实为树香。钟言毫不惊讶:“这话我也要问你,弟妹如今怀有身孕,为何还要冒险而出,就不怕我杀了你?” “要杀我?也要看看长嫂的本事。”柳筎站在了湿癸柳的前方,用自己的身躯挡着钟言的路,“长嫂,你太大意了。” “怎么说?”钟言笑眯眯地问。 “食铁确实能伤它,但是杀不了它。你既然已经知道它是湿癸柳,就该知道它的厉害,别说是你,就是你我联手也不能撼动,再者说,我也不会和你联手去伤我干娘。”柳筎笑着,无数柳条宛如垂髫纷纷绕向她,爱惜地围拢起来,像是抚摸着心爱的女儿。 “干娘?看来我没猜错,这柳树和你关系不浅啊。”钟言点了点头,忽然脸色变冷,“你说得也不全对,若我使出全力未必不能杀它,而且为了除掉后患,我会将你和你肚子里的孩子一起铲除。” 柳筎的笑容里有一分不信:“那就请长嫂出手吧,你我之间不必客气。” “可我今日不想亲自动手。”钟言打了个哈欠,“如此之大的灵性动荡,你就没想到会惊动别的什么?” 柳条交织成为一个秋千,将柳筎轻轻地托了起来。柳筎随风摆动,更像是一个女鬼:“惊动什么?” “我相信他们已经来了。”钟言已经看到了,不远处的两个身影正在靠近,一个年老,一个年轻,年老的微微驼背,年轻的太过瘦弱。等到他们走到面前时也被吓了一跳,童花差点跪下磕头了:“大少奶奶?二少奶奶?你们……你们怎么……” “你是什么人?”柳筎充满敌意地问。 钟言却抢先回答:“他是能杀你干娘的人。” 柳筎瞪大了眼睛:“不可能!” “你害怕了?还是说你完全没想到?”钟言看向童苍和童花,微微低了下头,“没想到世上还有神农遗脉,草木心,治万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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