絮雪不断咳嗽着,许久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来,他声音微弱,柳催要靠得很近才能听清。他反复说着:“纸笔……纸…笔,有没有……纸……” “我们正在逃难,我哪里去给你找纸笔?”柳催说道,他感觉絮雪气息越来越弱了,仍是握住他一只手输着内力,但却像泥牛入海,好像根本留不住絮雪那点微薄生气。 他的话,絮雪要好一会儿才能反应过来,他颤声说道:“不写下来……我记不住…不能忘,不可忘……”他半睁着眼睛,似乎下一秒就要闭上眼,柳催低头时看到他下颌闪过一点水光,最后落在他衣领上,成了点点水渍。 柳催难得有耐心,他把絮雪往上抱了一些,低声哄他说:“那你说给我听,我帮你记着,你好了我就一字不落的地告诉你,行不行?” 絮雪心痛如绞,呼吸都慢了许多,脑海里纷乱不堪,又是大雪又是难行歧路,让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他要坠下悬崖了,又不敢死,只好死死拽着一切能抓着的东西。 “睁眼。” 絮雪眼睛将要闭上了,听这一声,方如梦初醒。可眼皮似有千钧之力,只看得虚虚实实,似假似真。 他呼出一口浊气,只道:“萍州……萍州,救他……”声音微弱,似乎只是唇间嗫嚅,根本没出声音。 柳催听了半晌,才听清楚几个字,絮雪忽然睁开眼睛,似乎是回光返照,就那样直直盯着他。柳催和他对视片刻,伸出手指撬开他的嘴。 “我不会让你死的,不然那两箱黄金花得实在太不值了。” 絮雪嘴里一股腥甜,看着柳催,他忽然笑了笑。 二人已出了桃林,柳催周旋半天才甩掉身后几条尾巴。他们兜兜转转,出这庄园的路上守了几个人,柳催眼尖,看见他们腰上都配着一节半臂长的棍状物,被麻布缠绕着,向来是短刀一类的兵器。 而这只是明面上的人,暗地里不知几何,柳催悄悄观察局势,见矮墙边飞进来一直黄毛雀子,翅膀刚扑棱扑棱两下,就被一只不知道从哪里发出来的箭簇射下来,无声无息地落在地上。 这里是出不去的,柳催等了一会,最终还是折了回去。软香馆修建得很大,夜色里柳催不怎么分得清方位,但他记得来时路,于是拐进了一条小道,往那片灯火通明的楼阁里去。 絮雪的情况不容乐观,他身体里本就有着复杂旧伤,今日才犯过病,整个人脆得跟张纸一样。如今又遇到这些祸事,赵睢那一掌不轻,虽然避开了,余威仍然不可小觑。柳催估摸着絮雪摔出去的时候后背撞到树上,或许又撞上了旧伤。如今的絮雪在他怀里,一口气苦苦吊着,柳催看他那副样子,知道絮雪心无死志,还能再撑个一时半刻。 桃花坞、风月关、芳菲苑、新雨堂……柳催带着人一一走过那些楼阁。他和丘源分别之时,这些地方还在接待客人,怎么现在却是灯花未落,人去楼空,看着格外诡异。 柳催在心里考量许久,最后带着絮雪偷偷潜入了一处叫做流云斋的地方。 那日接风宴上柳催听宾客介绍这软香馆里的快活去处,最讨人喜欢的是桃花坞,美人多,乐事也多。其他几个地方也各有妙处,而这流云斋的妙处就在于它讲求一个清淡风雅。 城中富商显贵头几次去还觉得新鲜,次数多了也觉得那些端着架子,吟诗弄赋的男女做作,渐渐也不爱去了。因此此处多招待那些来软香馆寻欢的酸腐文人。 柳催对这些没什么成见,他觉得流云斋落在这群楼阁之间平平无奇,毫不出众,是一个藏身匿影的好地方。他和絮雪先躲在了墙外一颗高大的槐树上,夜浓如墨,地下往来的几人看不出树上有人。柳催掐着指头数了数,等底下人声都听不见了,才有动作。 一节槐树枝弹了出去,悄悄撞开了楼上一扇没关严实的窗户。窗开了,半晌也没人理会,柳催十分沉得住气,凝神注视着那道窗。怀中人忽然一动,拽了拽他的袖子,柳催随即低头看他。 絮雪伸手抚上他的脸,忽然叹了口气。柳催有些不明所以,他正想去拿开絮雪的手,那人忽然翻手和他来了一个十指相扣。 “……粘人。”柳催如是评价道。
第5章 软香05 流云斋中并不是没有客人,相反,楼下雅座横七竖八地躺了不少,也有些侍奉茶水的女子。他们无一例外全都昏睡过去,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证明他们还是活人,柳催耳力好,除了那些人,楼上楼下都再无动静。 他掩上门,窗户留了一道缝隙。流云斋修得低矮,比不上桃花坞,窗外视野不怎么开阔,柳催看了半晌,还是那副繁华寂寥的景象,但软香馆已经变了一副样子。 他和丘源分别时,身边一直跟着的影子随着丘源一道办事,此刻音信全无,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出去这个软香馆。 凭他本事,独自离开软香馆是轻而易举,可现在他身边多了一个病秧子,絮雪走两步就会犯病,是个不小的麻烦。 絮雪人已经冷静下来了,坐在柳催身边,肺腑溢出丝丝缕缕的寒气,让他止不住咳嗽。 刚刚柳催给他喂了一颗丹丸,那药入口就化成苦水,絮雪吐也吐不出来,柳催手指卡在他嘴里,让他生生把这来历不明的药咽了下去。吃过这药,絮雪那时不时发作出来的心悸立刻平息,心律也较往常平稳许多。 “多谢。”絮雪说。 柳催捏着絮雪手腕查探脉搏,他不怎么通晓医理,捏了半天也捏不出什么所以然来,但还是没放开手。听絮雪说话,才道:“不用谢,这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当时絮雪还不知道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后来才知道这药名作冷息丹,服时后的六个时辰之内会遍体生寒。寒气入骨,处理不慎就会在体内淤积祸根。絮雪本就体寒,吃了一颗冷息丹之后整个人如坠冰窖,额头上不断沁出冷汗。 柳催垂眸看着他,冷息丹什么滋味他一清二楚,看絮雪忍得难受,便伸手要去给他灌些内力。絮雪摇头拒绝了,他似乎经历过更为彻骨的寒冷,捱住这点痛楚不算什么。 “躲在此处,他们迟早会找上来的,以你的本事,想要一走了之并无不可。”絮雪头脑昏沉,骨骼酸胀,这让他有些昏昏欲睡,但他不敢闭眼,只好开口去找柳催讲话,试图保持清醒。 柳催眉头一挑,絮雪头低垂着,看不清神色,只感觉有些莫名的瑟缩可怜。柳催把玩他手指:“呀?你清醒了,我还以为你真是个傻子。” 絮雪肩头微颤,动作很轻,似乎是在笑:“应该是,但醒得不久,或许很快又会疯回去。” “你知道你是谁吗?”柳催问他。 絮雪顿了顿,心底忽然涌上无限悲伤:“记不太分明了,我身上应当还有血海深仇,但我也不记得了。” “我听他们叫你柳催,柳催,你非要带走我做什么呢?”他随口一问。絮雪人很疲惫,在脑子稍微清醒的时候,他努力想要去回想起那些他忘掉的东西,那些东西却是吉光片羽,饶是他想得头脑生疼,也没办法将这些东西串联起来。 柳催道:“或许跟他们是一样的目的……你身后有东西。” 絮雪一愣,见柳催把手伸到他背后,原来是自己披散着的一缕头发落进案上香盏里,微弱的火光燎到了那缕发,带起一点焦味。柳催把那可怜的头发解救出来,并指将烧焦的部分截断了,他拍拍絮雪肩头,以示安慰。 他的话一语双关,絮雪听不出真假,柳催太难捉摸,他始终都觉得这人非常危险,不啻于软香馆里的那些人。 “那你知道我是谁吗?”絮雪又问他。 柳催任由那人靠着自己,想了想才说:“有过猜测,猜到了七八分。” 他没说出心里想的那个名字,又道:“我今日和那人交手,他修习的武学精妙,但内力还跟不上他的招式,那一掌应该是是袒菩教心法《婆娑经》中的造化千千手,袒菩教,袒菩教……” 絮雪安静听着,听他说道袒菩教,脑中忽然闪过什么,还没等他抓住那点灵光,头脑骤然一痛,絮雪吸了一口凉气,又开始咳嗽起来。 “那人冲你而来,他和你纠葛颇深,能把你送到软香馆,说明他和软香馆中的人关系匪浅。但若是他能尽数掌控软香馆,何必大费周章迷昏这些人。” 不止流云斋底下昏睡过去的那些,他们二人一路上所见的楼阁只剩些丝竹管乐声,人的动静倒是一点都没有了。他们无声无息地掌控了软香馆这一处偌大庄园,出口也有人把守,连只鸟都飞不进来。有这般本事,哪里会忌惮那些寻欢作乐的客人。 “或许这软香馆里有他们所忌惮的人,或是为了别的什么。”絮雪一点即通,顺着柳催的思路想。 柳催从袖子里拣了一只小瓶出来,里头装了一粒赤色丹丸,这丹丸被他捏碎成了猩红的粉末,然后取了案上香盏,把粉末和香灰混在一起,合盖之后里头逸出些白色烟雾。柳催把香盏放到窗边,那烟丝丝缕缕从窗缝里流了出去。 这香寻常人闻不见这有什么味道,但它能飘很远,用特殊的手法找到这香的踪迹,循着香源才能找到引香人。因而被叫做引路香,做联络用途。 他们在流云斋里待了很久,还有一个时辰天光就要亮起来了。絮雪心里隐隐觉得不妙,果然,外头传来笛声,仔细听还能听见苍鹰振翅的声音。 柳催将窗户推开一些,外头黑漆漆的,视野不开阔,只能见天幕一角,他从这一角里看到了烟火的余光。柳催估摸着袒菩教那些人又该有动作了,果不其然,那只鹰忽然投入了流云斋外头的那棵槐树上边。 “走吧。”絮雪知道不能等,小声对柳催说。 二人离开了这间屋子,从走廊的缝隙见看到底下冲进来几个带着黑色大帽的人。 柳催拉着絮雪往楼上走,不过几步,一旁的房间里传出杂声,那是珠帘晃动的声音。楼上似乎也有人了,柳催退了回来,絮雪环顾四周,忽然将人拉进了一个耳间。耳间修在厢房的旁边,是做秘事用的,各个客人需求不同,有些人就好着将窥视他人作为乐趣。 这地方修得隐秘,门上带有暗锁,在外头看着似门非门,像个装饰,容易被人忽略。絮雪在藤园里见过,管教夫人还单独赶他进去过耳间。 耳间极小,两个成年男人挤进去之后便是肉贴着肉,挤得亲密无间,这其实也是耳间的情趣所在。絮雪原本没想那么多,直到柳催的气息匀匀落在他耳后,才感觉到局促。 冷息丹让他身体异常寒冷,所以柳催的存在感格外强烈,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脊柱好像贴了一段火。这是危急时刻,柳催没对他做些什么,絮雪自己却难熬,他骨骼里藏着的那些低劣瘾性,在这一刻有些蠢蠢欲动。
自愿捐助网站
网站无广告收入,非盈利,捐助用于服务器开支!
怕迷路,可前往捐助页面加联系方式!
点击前往捐助页面>>
192 首页 上一页 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