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木帮她把茶饼端过来,“你怎么饭吃一半就要吃点心呢?” 他说着寻常的话,眼中的情绪却不同寻常,他看着流萤,眼里是看到有人心甘情愿英勇就义的无限敬仰。 流萤的筷子停在半空,察觉到气氛在这一瞬变得不对劲。 天冬和闻折竹不动声色地盯住她,云灼也看着她,在场只剩婆婆和星临还毫无所觉地快乐进食。 流萤顿了一下,接过扶木手中的盘子。 她从善如流地离座,茶点一人一个,转完一圈圆桌正好分完。 婆婆开心说阿萤心里有我,星临对她讲谢谢,云灼放下酒杯,闻折竹假装没看到落进自己盘子里的茶点。 “尝尝,看它模样不错。”流萤坐回位,笑着说。 不知何时,天冬和扶木已经正襟危坐。 流萤的笑越发深:“这个是谁的手艺?你们怎么不吃这个?” “吃啊,哪里不吃了,”扶木忙道,看向流萤的目光幽怨,“诶,怎么能把这个给落下了!我刚刚袖子挡住了,一直没看见来着。” 说着,他咬了一口茶饼,嚼也不嚼地吞下去,然后灌了一口甜酒,面色如常地连声道一句不错不错,转头立刻往自己嘴里塞别的。 闻折竹在他旁边,吃得脸和茶饼一样绿,他吃到沉默,一个茶饼把人吃老了十岁,吃出一股子知天命的迟暮萧索。 流萤默默把婆婆举到嘴边的茶饼扒拉下来。 天冬吃一口也立刻低头闷了一口酒,她一抬头,眼眶通红,星临惊讶地看着她一副快要被好吃哭了的样子。 天冬热泪盈眶地扶住星临的肩,“星临,我想说,今年有你在这里,我很开心。” “我也很开心。”星临接住她突如其来的感动。 喜乐的荷月晚餐弥漫着集体服毒的沉重,云灼垂着视线,用筷子戳自己盘子里的茶饼,“其中的馅料对身体很有益处,都可以入药的。” 扶木颤巍巍地把茶饼夹到星临嘴边,阴测测道:“来,星临,吃药了。” 星临无辜无畏地咬了一口。 一入口,又苦又甜又冲,五味杂陈里一阵强劲的辣味拔地而起,直冲天灵盖,几乎要穿透他合金颅骨。 星临一瞬间眼酸鼻酸,他的感官比在座的人都要敏感很多,一下子就被刺激得落下泪来。 他说不了谎,捧着碗泪流满面,看着对面云灼,“好难吃。” 他模样太诚恳太可怜,以至于这么直白的话语也无从怪罪。 扶木噗嗤一声笑出来。 星临咽下去,下一句就投诚,“但我喜欢。” 云灼转头看向扶木,带着淡淡的笑,和颜悦色地问:“什么事这么好笑?” “……”扶木低头狂吃一通,“好吃好吃!闻叔天冬,快吃啊!” “我吃好了,”闻折竹站起身来,“还有最后一道没上,我去厨房看看。” 扶木如蒙大赦,“我来帮你!” 星临看见两人的身影转进厨房方向,便捧着碗西瓜凉羹继续一勺一勺地吃,他吃得心无旁骛,眼见马上见底。 忽然,一阵尖啸声在他背后响起。 星临在盛夏的夜晚里回过头。 赤黑相间的华美楼阁披着皎白的月光与起伏的岁月,坚守在他身后,一道清亮的响声,穿过一片张灯结彩的吉祥,直冲天幕,在阁顶的上空炸开一朵缤纷至极的烟花。 这一瞬,星与月黯然失色,烟火的光彩,将云朵染色,又飞速滑下错落有致的连绵屋脊,抵达星临清澈的双眼。 有人在烟火的余声中喊生辰快乐。 在栖鸿的漫天飞雪里,星临曾说过他生于荷月节这一天。 今晚日沉阁盛装过了头,因为要装点双倍的庆祝。 他转回头,看见云灼与流萤的眼被映得熠熠生辉,礼物已经捧到他面前,婆婆腿上也有个小布裹,她正笑得眼不见牙地鼓掌,空不出手去拿。 木傀儡们一步一顿地涌过来,指间燃着冷焰火,扶木和闻折竹跑着赶回他身边,烟火亮彻庭院,两人手中的火折子还冒着烟。 他们围着他,在说着一些什么,可连扶木的声音都压不过响亮的爆裂声,祝福的话语都融在每一声响亮的绚丽里。 烟火在星临身后的夜空里接连不断地绽开,距离很近,仿佛迸碎的流星碎片,要落在他头顶。 他被爱和祝愿簇拥着,眼酸鼻酸的感觉还没缓过来,脑内又一阵疼痛针扎一般密密麻麻地泛起。 程序设定没能告诉他,对待这种纯度的真心该做出何种得体反射,此时,他那混沌的灵魂里一片茫然,只剩那层浅淡的动物性本能占据高峰。 星临抱着满怀的礼物,无措地看向云灼。 “快许愿。” 他读他的口型,也读到他眼中的期待。 星临将礼物摞在桌上,乖乖闭上眼睛双手合十,空白着脑袋数过十秒,用这十秒时间给人造成他有愿可许的错觉。 最后一朵烟火壮烈夺目,在夜幕里粉身碎骨成一大片光翳,强作存在过的证明,转瞬即逝。 星临睁开眼,幸福跃动在他眉眼间的模样,比烟火还像梦境,连那几分克制不住的感动也是绝对漂亮绝对得体。 他眼底是一片混沌的懵懂,生动地宣告星临的最内核阵亡已久,他站在他们面前,眉眼一弯,便是一场动起来的祭奠。 烟花结束,庭院静默无声,天冬的眼眶更红了。
第149章 守望 扶木抽抽鼻子,抑制住自己和天冬抱头痛哭的冲动,决定作个大死来欲盖弥彰,“那茶饼味道太冲了……” 而云灼只是看着星临,“该去放河灯了。” 烈虹已死,但荷月节放河灯的习俗仍被延续,并被赋予更多内涵。这一夜,都城的运河化成一条盈满灯火星光的通天河,人们在河畔放出一盏河灯,缅怀逝者又寓意祈福。 扶木坐在河畔的石阶上,脚边堆着小山一样的河灯与荷叶灯,他和闻折竹造了太多,婆婆一个人就已经放出十几盏河灯,日沉阁内部还是消耗不完,扶木便已经开始就地摆摊坐地起价,提前实现了灯商梦想。 扶木的买卖火热,他身后的河边,婆婆已经把第十五盏灯放进水里,上面猖狂地画满了没人能看懂的笔划。 她几步之外,星临一只手拿着笔,在同样的河畔被同样的难题,第二次难住。 他另一只手中托着的河灯上面空白一片。 他为了能回到这里,已经付出了所有能付出的代价,所以他回到这里,又变得无所寄托,整个人空得一眼就能望到底。 河灯中间一枚灯芯,半截蜡烛将要燃尽,最后,星临只是原封不动地,将灯放进河里。 他看着那盏河灯摇摇晃晃地荡着,白净得格格不入,人类的精神河流将他隔阂在外。 他旁边,一盏河灯也被随后放进河里,同样一字不置。 云灼直起身来,站在星临身旁神态自若,“没人说不能空着。” 盈满星与火的河面上,两盏河灯被流水推拉着时远时近,一个因为太空白而崭新,一个因为太充盈而无字胜千言,最后仍比着肩,汇入万千思念与心愿里。 星临抬眼看着云灼。 垂坠着鲜红丝绦的祈福树离他们不远,云灼想起星临第一次站在祈福树下的样子。 那些啼笑皆非的初见,远得像是上辈子,后来的血与痛屠洗过的坎坷路途,也变得遥远,他们又回到了这里,星临还用着那双最清澈的双眼看着他,没有人比他更专注地看他。 祈福树上的荷叶灯在风中轻晃,最顶端的一盏遗世独立般俯瞰夜景,风吹雨打之下已经残破散架,荷叶枯黄,布帛上的字迹也已经模糊,却依稀能看出星临的字迹。 “你现在喜欢这个名字吗?”云灼道,“星临。” 星临没有办法回答他,喜欢与否是主观感受,无自我即无个人视角,最后他只能告诉他,“谢谢你给我名字。” 他周围全是暖色,摇晃闪烁的昏黄烛光,被风撩动的鲜红丝带,荷叶灯倾斜下的光芒澄明,他披着一身烟火,却如同那河水一般,只是映着。 在星临这样透明的注视中,云灼感觉心有一角塌陷下去,塌出空洞,那洞里有深沉的引力,把周围所有的冰冷全部吸进去。 河岸人声热闹,云灼却感到夜有些凉了。 河水浸湿了星临的手,几滴透明的冷顺着他的指尖滑落。 河灯放完了,扶木与闻折竹的手艺也被抢购一空,流萤天冬与婆婆也放灯放累了,云灼用衣袖给星临擦干手,拉起他道:“走吧,回家。” 他们穿过人潮熙攘的荷月节,走过寻沧旧都的夜,回到日沉阁。 这座城今夜睡得很晚,足够他们把荷月节的残羹剩饭、庆生的烟花残骸全部收拾干净,虽然这不是一群擅长过日子的人,但回到这里之后第一个一起庆祝的日子,他们过得姑且算是圆满。 云灼的卧房仍在日沉阁最顶层,能俯瞰旧都沉静的夜,也能听见隔壁房间的星临已经悄然无声。 窗外,远处运河点缀着的星火未灭,云灼看了好一会,才将窗合上。 他躺上床榻,闭上眼之后,心空的感觉在深夜的寂静中缓慢膨胀,将他吞进离奇的梦里。 他旧梦重做,先是变成血涂地狱的云归谷,漫山遍野的霜晶花变成朵朵血花,父母兄长及族人站满谷底,一张张仰起的脸孔却全都模糊成了叶述安的模样,陆愈希变得硕大无比,他的躯体即为云归谷的山峰,他巨物一样的面庞爬满泪痕,硕大的一滴泪落下,就砸死一大片长着叶述安模样的云归人。 星临就站在身边,他笑着看他,他的笑是与他本身差之千里的温暖,那些藏在皮囊下的不屑一顾与尖刻杀意,全都被这温暖取代了。下一瞬他变得半透明,他伸手想去抓住他,星临却化作晶莹的流质,从他指缝间流走,他徒然地看着他在他面前化为乌有。 他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掌心,猛然惊醒。 给星临擦手而沾湿的衣袖此时阴湿地趴在他的手臂上,一股跗骨的寒意直窜上脑,云灼瞬间清醒无比。 几乎是同时,他察觉到这张床榻上,不只他一个人。 离他很近的距离,却刚好是杜绝触碰的距离,蜷缩着一团无气息无温度的人影。 午夜梦回时上演这种戏份,本该是噩梦惊醒后的更惊悚。 但云灼侧过头,看着那人,那阵攀附上脊骨的寒意却一扫而空。 星临蜷在他身边,阖着双眼,一束月光如同雪缎,搭在他的眉骨上,他的面颊看起来很柔软,也被月光浸着,浸出一层半透明的小孩独有的细小绒毛。 星临不知何时染上了这毛病,晚上必然要到云灼身边窝上一段时间,而他却尚未察觉自己这一异常举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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