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使不能确保所有人永远忠于原则,围猎者可以确保永远有人忠于法则。 这场战役,就像云灼说的那样,只是时间问题。这个世界被食人法则主宰,只是时间问题。 星临贴着云灼异常的体温。 他冷静下来,他想他们有未来,而不止是世界末日来临时在这角落里只尝这一口的温存。 主观感受里,时间过得飞快,星临一边守着云灼,一边动用所有认知资源去思索生路,与此同时,还要时刻警惕洞外。 地面的阳光色彩几次缓慢转变,从微弱的冷白至澄黄,再从白炽到橙红,人类便又被掠去一天寿命。 云灼已经很久没有睡过这样平和沉稳的一觉,没有躁郁,没有陈年旧梦。他醒来时,正对上星临的凝视,恍惚间以为这落日光辉中的一幕是梦境。 “外面有人。”星临的声音很轻,但真实。 而且不止一人。 洞外有嘈杂的脚步声响着,步调不一,偶尔几声交谈与号令,也是来自天南地北的口音,他们的步伐却有着一致的方向,由远及近地疾行而来,却不做停留,紧接着远去。 这群围猎者只是经过。 星临对云灼道:“这已经是经过的第四波。” 他们声势浩大地不断向着一个方向填补,不知去往哪里。 然而,这第四波围猎者的脚步声并未如常渐远,就在他们即将奔出星临的听觉范围时,他们忽然停在了那里。 紧接着,另外一阵脚步声出现。 与这群围猎者方向相对,一步一步强压着他们后退——有另外一队人与围猎者正面遭遇,金石相击声与爆炸惨呼声迭起。 各类声音交织在一起,凝神细听着,星临与云灼忽然同时眼神一定。 他们从那众多的脚步声中,分辨出一类沉重有力的步伐。 星临与云灼踏出山洞时,他们在峭壁的半腰。 脚下,泥土石块已被晒得半干燥,如血般的夕阳涂满罹患山洪的峡谷。 人类尸体与山石残骸堆叠在一起,鲜血与河水掺杂着流动,自然风貌一片狼藉,向善人性强弩之末,涌动的人头像这谷内即将熬干的一锅沸水。 七个似人非人的身影在围猎者中冲锋陷阵,动作带着些稚拙,却是无法抵抗的力度。 它们转动着重剑的手,呈现着非人的木褐色,关节处向外渗着蓝茄花汁,运转过快,一滴湛蓝液体砸落在地,溅在一只黑色短靴上。 短靴主人后撤一步,单手撑住身旁的木傀儡,血色夕阳勾勒着他的侧影,一双异瞳中有外放的杀性。 他仰起头,看着层层叠叠的面目,无一不狰狞。当年他被逼上悬崖,面对的也是这样的一张张脸,这场景陌生也熟悉。 这不是他第一次踏着日暮走进绝境。 他眼前,围猎者迅疾刁钻的一剑乍现,钻破防御,切入木傀儡的大臂——木质胳膊落地,溅起膝盖高的血水。 扶木看着血水里的断肢,自己大臂处的陈年断面忽然一阵疼痛。 那木制的断肢顺着血河漂,在汇入河流时,被河畔一堆乱石挡住。 乱石堆叠成的高地上,祈福姿态的白衣人正半敛双眼,也敛着眼尾一尾阴郁。 不可计数的人在天冬脚下梦呓得振振有词,宛如王宫里那晚的夜宴,流觞曲水里,人人将亡国的前奏轻歌慢诵,沉浸在虚幻的当下,没有明天。 被困在幻境中的围猎者将高地快乐地围绕,被赤红火线一个接一个绞杀。 火线穿梭人群,收尾于红衣人沾满鲜血的掌心。 流萤眼眸里的红光惹眼。 一如六年前燃起熊熊大火的青楼,那时她和唯一的亲人跌坐在青石板上,满眼映着漫天的火,闻到空气中的脂粉气息也被火焰吞噬。 赤红火线缠绕的围猎者倒下,破裂的动脉喷出血液,溅湿老者的胡髯。 闻折竹冷冷地将剑从围猎者的胸腔抽出,血糊住他的眼睛,他看不清尸骸遍地,视野就像看见鹿渊书院遍地横尸时一样模糊。 模糊中,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划过血与夕阳交相辉映的血幕,落进这场战役。 流星镖破风,星临与暗器一齐化作这密集人群中的暗影。 雷动的声响炸起,将风声也扭曲一瞬。 千万道视线,有警惕有恐惧,有嗜血的贪婪,还有终于的惊喜,一齐射向声源处。 看见那日沉阁主被锐烈的白炽光芒捧住,满身的狼狈血迹压不下彻骨的卓越风姿。 两人落回他们身旁,不是紧挨的距离,却像两块拼图嵌入得严丝合缝。 夕阳沉落海平面,日暮时分的瑰丽光辉从不吝啬,因为是最后,所以不保留。 火焰疯狂地扬向天幕,血色的光明失禁,深刻了日沉阁每个人的面目。 太平盛世里他们不过平常个体,各自有着自己既定的命运轨迹:公主在宫闱里过完尊贵一生,妓女在风月里花期短暂,偃师肩负整座书院的恢弘梦想,栖鸿少庄主在继任大典上披上雍容衣袍,云归三公子在众星捧月里不违背本心地离去,天外来客于寂静真空中永远奉行使命。 身份悬殊,阵营对立,性格迥异,命运轨迹条条平行,他们本该毫无交集。 可烈虹击碎生活,命运轨迹交织,他们相遇在这乱世中同一屋檐下。家乡不再,也从来看不清前方的路,所幸日沉阁就是归处。 即使是此刻,星临手起刀落,收割一条条性命,云灼天冬泛着病态红的面颊映进他的眼底,他也仍不知道他们能去往哪里,结局又会是什么,只知道要击退这一次的危机,握紧此刻的温度。 扶木他们还带来一批虹使,是自寻沧旧都至暮水群岛这一路上,自愿与日沉阁同路而加入登岛战役的那群人。 他们此行赴死的可能性比云灼还大太多,然而刀光剑影里没有人退缩。 虹使一旦失去行动力,死无全尸是必定结局。 星临视野里,太多人倒下时毫无声息。 男女老少,衣着华贵或破旧,阶层与秩序的界限被烈虹再次瓦解,星临看着一个个倒下的身影,看着一个个上标“到此为止”的人生故事。 一位猎装少女被十多个围猎者逼进死路,列成人墙将她隔绝至战场边缘。 少女后背抵上山壁,她衰竭脱力,口中却仍无声不停念着一个名字,仿佛能从那简单两个音节里汲取无限的愤怒和勇气。 星临在十步开外,目睹围猎者的乱刀迅疾地向她挥去,刀光马上就要撕裂她脸上那虚弱而惊人的执拗。 突然,星临身形一闪。 流星镖破风,与数十兵刃相击,发出数十声玲珑声响,将这密不透风的攻击撞击得纷纷偏离轨迹。 星临挡在少女面前,只来得及用一柄掠夺来的剑抵去大半攻击。 遗漏两柄刀刃的攻势,是他在钻入着攻击圈之前便已知的结果。 一柄刀刃锋利,切入他高举的小臂,从腕际剖至肘关节,湛蓝血液溅出,也浸着他的银白骨骼。 另一柄刀刃已经卷了刃,划过他的胸膛,只划破胸前衣襟,裂帛声响起,一个球形物体猝不及防地从他怀中滚出—— ——落在湿润的地面,砸出一声很闷的水声。 它只有半个拳头大小,通体漆黑,粗线条的花纹沾了地面的血。 机械核心。 星临飞速解决面前十几个碍事的围猎者,惨叫声还未落地,他便立刻蹲身去捡机械核心。 他伸手过去,还未触及,忽然,机械核心发出一阵湛蓝光芒。 星临瞳孔骤缩,动作僵住。 那阵光芒转瞬即逝,紧接着,机械核心发出一声微弱的启动声,一连串的滴滴声,带着机械特有韵律。 随之而后,机械核心忽然在地面上滚动起来。 星临被震在原地,他震撼到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探入他的颅骨,将他的机械大脑一把攥成一团崎岖废铁。 其他人并不知道,这看似质朴的小球突然自己跑动起来,意味着什么。 可来自于星际时代的仿生机器人实在是太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机械核心开启了自动寻路功能。 这对星临来说匪夷所思,因为机械核心开启自动寻路,只会在一种情况下发生:地点的一千米内,有星际基地存在。 它记录着一个机器人的所有运行参数,要回到星际基地,回到工程师手里,让人类解码再分析事故原因,这是机械核心的使命。 这本是星际时代司空见惯的寻常事情,但是,绝不该发生在此时此刻。 星临完全想不通。 可机械核心才不顾及背叛机械本心的非纯粹机械的意识流动,它只专注于使命。 承载着机器人运行数据的小球,向前滚动,滚过余温尚存的尸体,趟过积成水洼的鲜血,一路曲折而坚定地向前滚动,它的方向明确,使命明确。 战场纷乱,星临却被夺走全部注意力,一心跟着机械核心走。 它跑得并不远,甚至并没有多么远离战场,便坚定不移地一头扎进山谷旁的荆棘丛中。 荆棘丛里有一道被泥水灌满的裂缝,浑浊而模糊。 机械核心冲着那条裂缝,一跃而进。 “咔哒。” 金属与金属相碰,机械核心嵌入开关的声音很轻。 对星临来说却震耳欲聋,如同他的既有认知被掰裂的声响。 仿生机器人那少年气的身躯,僵立在漫无边际的层恋叠嶂之前,他站在如血的夕阳里和取决人类生死存亡的白炽化战役里,面孔上凝固着十六七岁的错愕。 山体内部发出巨大轰隆声,沉闷悠远,犹如神语,横彻整座岛屿,贯穿暮水战役打响的第五日。 飞鸟逃出山林,疾风横扫战场,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浩然声响震慑。 云灼在成千上万的震撼脸孔中,蓦然回头。 大山沐浴着血一般的光辉,向着大地缓慢地撕开自己的腹部,碎石颤抖着下落,粉尘飞扬着朦胧了人间。 地动山摇中,一个巨大而深邃的入口,赫然撞进众人视野。 星临迈动自己僵木的四肢,踏进那尘土未散的入口。 他一开始是死板地走,后来越走越快,直至跑起来,风和求知欲在他耳边撕掠,他失去时间感。在漆黑的甬道里大脑空白着奔跑—— ——忽然,他眼前豁然开朗——陈朽的气息铺面而来,星临猛地停下脚步。 只见山腹内部宽阔平坦,山壁被银白合金覆盖得十分光滑,放眼望去,是一片寂寥广阔的白,如同星临骨骼一样的冷白。 星临像是迷失在这片白中,他感到一阵极为厌恶的熟悉感,顷刻间翻涌上来。 他下意识地去碰自己的后颈,那里有他永远去不掉的黑色条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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