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琉卡自己跟上来,九骨去找灰檀木时,他一直跟着。直到九骨整理好行李、骑上马背等他,比琉卡才小心翼翼去握他伸来的手。 一路上,两个人各怀心事、沉默不语。 九骨不明白的事很多,比如他明明把行踪隐藏得很好,黑衣骑士却像知道他们要去哪里一样追来。又比如他们为什么带着一个不能举剑战斗,连骑马都十分困难的残废同行。还有…… 灰檀木在奔跑时越过一小截树根,九骨的思绪被比琉卡因颠簸而不由自主抓紧的双手打断了——那双手上还有绳子擦伤的痕迹,比琉卡却只敢轻轻扶着他保持平衡。 发抖是因为冷还是害怕? 九骨不易察觉地叹气,握住比琉卡的手按在自己腰上。 “小心不要摔下去。” 比琉卡愣了一下。 ——他的手好温暖。 这么冷的夜晚,一个人的温度却可以毫不吝惜地传递给另一个人。 九骨马不停蹄地远离是非之地,天快亮时来到密林深处的溪谷饮马休息。比琉卡因为牵连他深陷险境而故意避开,独自在溪边徘徊。 九骨叫住他,查看他脸上的伤势。伤口不深,九骨用溪水替他擦血,比琉卡一动不动地随他擦拭,目光却始终望着脚下的石子。比起这一点点伤,更让他不安的是九骨和黑衣骑士之间的血战。一旦血开始流淌,仇怨会像死结一样纠缠不清,这个原本素昧平生的人恐怕再也无法脱离血腥旅途了。 “我……”比琉卡犹豫再三,终于下定决心说点什么。也许还来得及,只要他们在这里分别,自己就会把所有麻烦带走。 “把衣服脱了。”九骨说。 比琉卡穿的是九骨的衣服,陈旧柔软的布料比他原来那身乞丐似的破烂衣服好得多。他站起来默默脱掉外衣。好冷,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终归要还回去。 “转身。” 比琉卡听话地转过身。 他的身上虽有些小伤痕,看来却不像遭受虐待留下的痕迹,也没有立契约的奴隶印。九骨拿了件干净衣服披在他身上。 “我听到幼鹿的声音,你跟我一起去打猎吗?” 九骨的话和眼下的危机毫无关系,比琉卡看着他从黑衣骑士手中夺来的弓箭,回想他朝对手射箭的准头,打猎看来不是什么心血来潮的玩笑。 “我要去。” “那把衣服穿好,现在是一天里最冷的时候。” 捡来的箭还剩两支,因此必须在两箭之内射死猎物。比琉卡听到树林里传来的叫声,清晨正是野鹿觅食的时间。 九骨小心翼翼地躲在树后,一只美丽的小鹿在林间漫步。它和比琉卡一样,正处于幼年到成年之间的年纪,已经学会了如何避开危险保护自己,即使低头吃草时也十分警惕,稍有动静就会向密林深处飞奔而去。 九骨轻轻拉开弓弦,目光凝视箭尖瞄准的目标。他的呼吸像微风一样让人难以察觉。比琉卡曾经生活的村落人们靠耕种为生,山林里虽然也有鹿,但更多的是野狼。 弓弦发出轻响,黑色尾羽箭在晨曦微光中直射向小鹿。 比琉卡听到一声哀鸣,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那支箭本来是有可能射中自己的——他忍不住心想,在没有遇到九骨之前,他的逃亡总是带着千钧一发的侥幸。当时那些黑衣骑士未必追得那么用心,他们觉得他逃不掉,也像打猎一样等待机会射出他无法逃避的一箭。如果没有九骨,多龙城无疑是他逃亡的终点。 小鹿的眼睛还没有失去光泽,血从中箭的脖颈上流出来,九骨拔下锋利的黑羽箭,用布擦干血后交给比琉卡。 “你怕血吗?”他问。 比琉卡摇摇头,稳住颤抖的双手说:“只是有点冷。” “不是冷。”九骨说,“是饿了。” 他扛起死鹿走向溪边,比琉卡紧紧跟随,看着他从容不迫地给鹿放血、剥皮割肉。血水顺流而下,有心追踪的人一定会就此发现他们的行踪,但九骨似乎并不在乎。他用来剥鹿皮的是一把普通的小刀,他的“血泪之一”总是小心地放在行李旁,睡觉时也常常握在手里。比琉卡能感受到他对这把刀的重视和爱惜,但除了这两种情感之外,应该还有什么旁人无法理解的牵绊。 火很快升起来,烤鹿肉的香气让比琉卡忘记了寒冷和危险。 原来是饿了。他忍不住想,原来冷不一定是天气的缘故。他感到死去的小鹿化成热量落到胃里,像一团温和又不伤人的火,把快被冰冻起来的血重新温热,他觉得浑身暖洋洋的。 九骨也拿了块烤鹿肉,香气顺着晨风一直往下风处的树林飘去。 比琉卡忍不住问:“你不怕他们再追来吗?” “他们还会追来?”九骨明知故问。“我把马儿解散了,赶去四面八方的林子里,除了乌有者之外每个人都受了伤,没那么容易追上我们。” 会的,他们本来穷追不舍,现在更有了追杀的理由。 “那些黑衣骑士不会这么轻易放弃。” “看来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追你。” 比琉卡的脸上闪过一丝迟疑:“我……不太知道……安戈让我快跑时只说他们要带我去幽地的神殿,所以她让我往和北方相反的方向跑。” “但你并没有往南方跑。” “我跑了一阵就迷路了,分不清方向。” “安戈怎么会知道?她不只是一个收养你的妇人吗?” “他们说她是巫婆,知道很多别人不知道的事。”比琉卡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位老潘芭的模样——枯瘦的脸上布满树皮一样的皱纹,胸前像两个掏空的干瘪口袋,身高只有他的一半,整天佝偻着,却会在他坐下时伸手摸他的头顶,给他讲些没人听过的古灵精怪的故事。 “她有没有告诉你,他们为什么带你去古都神殿?” “没有,她说话很慢,说出让我快跑的那些话已经费了很多时间。”比琉卡说,“我从没见过她那么着急,所以就听她的话跑了。” “然后那些黑衣骑士一直追着你?他们看起来也不像追不上一个徒步逃跑的人。” “因为一开始乌有者不在队伍里。” 九骨第二次听到“乌有者”,那个怪异的黑袍人最引人好奇。 “乌有者到底是什么人?” “安戈讲过一个故事。她说,很久以前一场灾难毁灭了人世。一小部分远古住民藏身在地底洞穴中躲过一劫幸存下来。这些先民也是我们的祖先,他们在洞里留下了灾厄的预言。” 比琉卡似乎觉得这个神话故事和自己的遭遇联系在一起很难取信于九骨。他抬起头看了对方一眼,发现九骨认真听着,没有丝毫质疑和嘲弄的神情。 比琉卡振作精神继续说道:“那个洞非常深,可以说深不见底,无论把什么东西扔下去都听不到丝毫回音。也有人勇敢地试图爬下去看个究竟,但是都没有再回来。安戈说,只有天生听力过人的聆听者才能听到远古先贤的遗言。” “那乌有者……”九骨想起黑袍人的样子。没有眼睛、鼻子和舌头,他已经失去除了听觉之外的所有感官,难道那是为了倾听洞里的声音而故意造成的吗? “安戈说,乌有者都是出生时就听觉灵敏的孩子,他们挑出其中特别出色的几个,然后……” 说到这里,比琉卡不寒而栗,他的目光和神情等于已经说出了然后怎么回事。九骨的眼前再次浮现出乌有者犹如骷髅似的脸,有人为了让这些天生耳聪的孩子专注聆听,就残酷地剥夺了其余的感官。 “乌有者能听到你的声音?” “我不知道,自从他们的队伍里有了乌有者,无论我躲在哪里都会很容易被发现。”比琉卡说,“或许他真的可以听到想听的声音。” “那不只是听觉灵敏而已。”九骨说,“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其中一定有巫术存在。” 比琉卡忽然想起刚才九骨让他脱光衣服查看全身的事。难道他不只是想看他身上有没有奴隶印记,还想看看他被什么人留下过巫咒的痕迹? “他们还会追上来。”比琉卡担心地说,“下一次会更谨慎也更凶猛。” “你想让我离开吗?”九骨问。 比琉卡想让他知难而退,又怕他真的就此离去。 他的内心第一次充满那么多矛盾和不安。 “你可以再想一想。”九骨说,“等我洗完这块鹿皮告诉我你的决定。” 小鹿皮非常漂亮,完美的花纹和柔软的皮毛可以在市场上卖出个好价钱。 比琉卡看着九骨往溪水边走去的身影,忽然问:“只要我决定,你就会答应吗?” 九骨回头说:“我也会想一想。”
第8章 神与神像 赫路弥斯站在神宫长廊上,巨大的女神像低头看着他。 能独自在这里感受“神之凝视”的人不多,除了祭司长哈里布之外,赫路弥斯是其中之一。 这尊美丽的女神像栩栩如生,由数十个能工巧匠用坚硬的冷玉石雕刻而成,但究竟是哪年完成的杰作却谁也说不上来。“很久以前”这种用词很方便,一下就能堵住好事者求知若渴的嘴。 赫路弥斯一直觉得信徒都是麻烦,总拿些无关紧要的事来问东问西。女神像又不会张口回答,到头来麻烦还是落在他们这些祭司头上。 他抬头斜睨神像。 女神不可亵渎,当然也不能触碰。冷玉石光滑如镜,工匠们最后一次雕凿完成后,千百年来再没有人触碰过她。 当然,这只是据说。 仆从们清洗时会碰,赫路弥斯也碰过。从三岁被抱进神殿开始,他就一直想摸摸这座神像。那时神像在他心中还是神的化身,甚至就是神本身。 终于,成年之后他等到了一个独自进入神宫长廊的机会。 女神像大约有五六个人那么高,背后是一块巨大的水晶墙,只为是让阳光透进来照得长廊终年明亮辉煌。 赫路弥斯曾在女神像前犹豫过很长时间,祭司长的告诫犹在耳边,冒犯神明会招致惩罚。不过他终究不死心,散发着柔和光芒的玉石仿佛有种不可抗拒的诱惑,他想把自己的手放在上面,想用手指划过鬼斧神工的刀刻痕迹,他还想听听女神说话的声音。 经历一番天人交战后,赫路弥斯大着胆子爬上高台,在万物女神的脚边放上自己虔诚的手掌。 一阵冰冷刺骨的寒意沿着掌心蔓延到全身,赫路弥斯毫无防备地打了个冷颤。 他仰起头,女神像冷冷地俯视他,什么仙音神谕都没有。 一瞬间,失望之情油然而生。 只不过是石头。 如此冷漠无情,不过是石头罢了。 一尊雕像,一块巨石。 赫路弥斯明白自己暗中思忖的这些念头早已有违对神的侍奉之心,不过他从没让任何人知道心中所想。他外表纤瘦清秀,念诵圣典的声音专注虔诚,十四岁时就已站上神圣高台主持祭礼,现在除了神宫里的女神像外,顶头上司只有祭司长一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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