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竟然说你敢在神殿杀人。” 九骨听到黑羽面具下传出一个熟悉的声音,这是久违的声音,让他在绝境中看到无限生机。 “塞洛斯……” 黑羽骑士摘下头盔,露出塞洛斯那张冷漠无情的脸。 他一点也没变,但九骨觉得他变了很多,他的嘴角带着嘲弄的微笑,目光却十分柔和。 “原来你也有害怕的时候?”塞洛斯把剑放在他鼻尖上方,看着他苍白的脸颊和血迹斑斑的嘴角,“刚才是不是怕我连你一起杀了?” “快把我放开再聊天,很快会有其他人下来。” “那就再杀几个。”塞洛斯抱着头盔打量他一番,觉得这样柔弱的九骨与自己认识的那个大相径庭十分有趣。 “你现在还有没有余力?” “没有了。”九骨回答,“我最后的力气都用来折断那把勺子。” 塞洛斯去守卫身上搜出钥匙打开镣铐,再把死人搬到牢房里藏起来。 “穿得动铠甲吗?” “我会尽力试试。” “你最好能尽力。”塞洛斯说,“现在还没到穷途末路的地步,我有过比你更糟的时候,最后还是活过来。” 要是换一个人,九骨未必会相信,但塞洛斯不是个喜欢夸大其词的人,既然他说更糟那一定是真的。塞洛斯来自残酷的战场,那里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九骨脱掉黑袍,先穿上神殿骑士的黑羊毛衣,绑上黑色盔甲,金属甲胄压得伤口处处剧痛,但也带来无限的安心。这比戴着镣铐装成一个又哑又瞎的老人更容易蒙混过关,再戴上黑羽头盔就更像一名神殿骑士了。 “要我扶你吗?”塞洛斯把长剑递给他。 “我自己能走。” 九骨强忍浑身伤痛,迈步往牢房外走去。刚开始那两步走得摇摇晃晃令人担忧,但很快他就挺起腰杆,手扶腰间长剑像个真正的神殿骑士一样行走。 是什么在支撑他,塞洛斯并非不明白。他理解精神高于肉体时可以让人克服各种具体的疼痛和衰弱,可那种精神力往往都只是短暂的爆发,他一生也只遇到眼前这一个家伙能如此藐视伤痛。 塞洛斯尊重这样的精神力,不再询问九骨是否需要帮忙,也不再把他当成伤患看待。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了分散注意力,九骨边走边问道。 “珠岛不放心。”塞洛斯盖起头盔上的面罩,不愿对方看见他此刻的表情,然而这样反到令人浮想联翩。 “你们在角尔过得好吗?” “还不错。”塞洛斯说,“是我度过的最美好的日子,不过珠岛担心你们,所以好日子也不算太长久。” “你还会回去的。” “当然,所以我来这里只是出于珠岛对你那小鬼的关心。我不喜欢欠别人的情,也不喜欢别人欠我的。”塞洛斯说,“当初送珠岛回家有你一份功劳,就当我来还情吧。” 他能及时赶来,必须比九骨和比琉卡更加马不停蹄、日夜兼程才能办到,一路上还得不断打听消息,提前混入神殿骑士和军队之中。 “你什么时候穿上这身铠甲?” “比你想象得要早得多。” “神痕森林?” “差不多。我知道你要抱怨什么。”塞洛斯说,“那时我没有救你们,是因为太可怕了。” “没想到会从你嘴里听到可怕这个词,面对几千个敌人用可怕来形容倒也不算过分。” “我说的是你,你太可怕了。” 塞洛斯回想当时的场面,即使在最残酷的战场上他也没见过这样的杀戮,那是不分敌我、一意孤行的砍杀,不禁让人联想到手握长刀的杀人者已被神痕森林中的死神附身。 “我担心靠得太近会被你一刀砍掉脑袋,或是开膛破肚。” 九骨沉默片刻,喘了口气说:“你知不知道,你比以前话多了很多。” “很多吗?” “很多。” 塞洛斯终于也沉默了,过了一会儿说:“因为珠岛不说话,所以我习惯对他说话,我从来没试过对一个人说那么多话。说得越多越感到自然,好像那么多话本来就是为了对他说而准备的。” “无名之主的誓言怎么办?” “离开巨树后我每天都做噩梦,不过比我小时候做的梦差远了。就是现在我很讨厌尖嘴巴的东西,路过的酒馆只要有卖烤小鸟我一定会吃。” 九骨笑了,这是他重伤后第一次笑,尽管笑容中仍带着一丝愁绪,可至少纾解了几分压抑和绝望。有塞洛斯帮忙,救出比琉卡不再是不可能的事。 “想好出去后的计划了吗?”塞洛斯问。 “你知不知道比琉卡在哪?”九骨反问。 “他应该被关在最高峰的塔顶,不过我没见过他。” “你在神殿骑士中混了那么久,难道没人怀疑过你?” “他们好像比我想的还要不近人情,平时没人像军队里的士兵一样闲聊,也没人主动交朋友,除了执行命令之外相互很少说话。”塞洛斯说,“所以他们看到同伴被杀也不会有多少影响,对神殿骑士而言,同伴几乎就是陌生人。” “这样最好。” “不过这里还有别人。” “是指王国军?” “嗯,他们是正规军队,纪律严明,但依我看路因王都对聆王的态度有点暧昧。”塞洛斯的声音恢复了几分往日的阴沉,“目前看来,古都神殿全部的骑士加起来人数不足一千,王国军队足足是他们的一倍有余,如果你那小鬼在明天的仪式上说出什么有损国王利益的神谕,说不定会让末日提前来临。” 九骨听出他的言下之意,王国军虽在围剿聆王时出了力,但大多时候依然是一种游离于战场外的旁观姿态。远在王城的国王对此究竟是什么态度耐人寻味。九骨没有忘记是王国骑士团先一步抓住了赫路弥斯和夏路尔,这是迫使比琉卡放弃抵抗的原因之一。 “我要去救比琉卡和另外两个人。” “那个小乌有者和他弱不禁风的小情人。”塞洛斯说,“这个好办,囚犯都关在这里,要不要挨个牢房找找?” 九骨没那么多体力可消耗,塞洛斯让他等着,自己用守卫的钥匙挨个打开牢门,最后在走廊尽头不起眼的小牢房里发现了关在其中的赫路弥斯。 只有一个人,夏路尔不在。 赫路弥斯冻得浑身僵硬、手脚冰冷,只剩一丝微弱的余息。 九骨让塞洛斯找死去骑士的斗篷给他当毯子保暖,好一会儿,赫路弥斯才缓缓睁开眼睛。塞洛斯觉得他比受重伤的九骨还要虚弱,好像随时都会丧命,为此特地检查了一遍,并没有发现刑囚毒打的痕迹。 “祭司真的太脆弱了。”塞洛斯说。他自己就曾是个审讯者,可以说没什么人能在他手下挺得住不屈服认罪,但他也没有遇到过赫路弥斯这么柔弱的人。 相较而言,九骨受了那么多近乎致命的伤,经历了半个月的昏迷后,又在冰冷的地牢里关了好几天,现在还能若无其事地站着,简直像个怪物。从另一种意义上来说,赫路弥斯在塞洛斯眼里同样是个怪胎,连一脸烧伤痕迹的“小乌有者”都比他正常。 “夏路尔不在。”九骨担心地说,“他是聆听者,他们可能会先审问他。” “这家伙怎么办?”塞洛斯问,“现在没时间照顾他,就算要带他走也得让他自己动。” “赫路弥斯,站得起来吗?” “嗯……” “我们要去找夏路尔和比琉卡,你自己先找个地方躲起来。” “不,我也要去。”赫路弥斯的声音在颤抖,可说这句话时却斩钉截铁,“我要去找夏路尔。” “你能干什么?”塞洛斯忍不住问,他和赫路弥斯并无交集,只在神痕森林的混战中见过一面,听到几句和乌有者有关的传闻而已。 “我……”赫路弥斯为之语塞,原本冰冷的皮肤爬上阵阵红晕。和他们相比,他确实做不了什么,但他想自己去找夏路尔,不能忍受一个人躲在角落里等消息。 “赫路弥斯对神殿和女神都很了解。”九骨说,“而且我们有三个人的话,伪装成巡视的骑士队或许能瞒一阵子。” “这主意不错。”塞洛斯说,“我穿队长的铠甲,你们跟着我。”
第139章 进与退 他梦见自己毫无损伤地站在草原上。 风拂乱柔软的青草,像波浪一样扫过他的脚趾。 他闻到草的清香,看到头顶天空飘浮的云朵。 “好美。” 他还听到自己发出的赞美,这个世界如此辽阔自由,任由他尽情欣赏,去看、去听、去闻、去追逐,去赞美。 他看到赫路弥斯骑在骏马上微笑,等着他飞奔而去。 ——他好英俊。和自己想象过的,手指摸到的一模一样。 这是最好的结局,从此以后他们可以无拘无束地在一起。他紧紧抱着心爱的人,马背的颠簸像起伏的海浪一样。 远处是雪山。 雪山上站着高洁的女神。 …… 他闭起眼睛,不想看到神像。 一瞬间,绿色草原、碧蓝天空、云朵、骏马、爱人全都不见了。 他伸手去摸,只听到手脚上传来的锁链声。 夏路尔猛然惊醒,紧张地倾听身旁的动静。 “你醒来了,睡得还好吗?夏路尔。” 说话的人不是布雷查诺,但也一样熟悉。 夏路尔发现自己躺在冰冷的地板上。这里并非牢房,却与牢房相差无几,是乌有者犯错时反省受罚的地方,狭小阴冷,空空荡荡,只有石墙也抵挡不住的寒意。 “我等了你很久,没叫醒你是为了让你多睡一会儿。” 谁会如此“体贴”地让人在地板上多睡一会儿。夏路尔知道他是谁,也做好了面对他的准备。 这个人名叫哈伦·奥梅拉,是训练乌有者倾听与书写的导师。在夏路尔心目中,哈伦的威严与可怕丝毫不逊于神选祭司布雷查诺。前者是把他从众多健康孩子中指出来受酷刑的人,后者则是漫长的规训与折磨。 他回忆起自己被要求跪在冰冷的雪峰之巅彻夜倾听神谕,有人因此被冻死,活下来的也奄奄一息。不能经受考验的人,无法聆听女神的声音。 这是哈伦常说的一句话,所谓的考验无非是肉体和精神上的虐待。他把他们训练成听话的工具,不让他们有任何反抗余地。 可是反抗还是出现了。 夏路尔坐起来,是普通的坐姿,而非以前那样跪在对方面前等着挨训。 “你知道自己犯了错吗?” 这也是哈伦惯用的话语,夏路尔听他用这句话问过很多人,有时有人受罚,其他人也会被要求旁听。这个问题的答案无需质疑,必然是点头认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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