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啊你,老子辛辛苦苦种的橘子,你白送了两棵树果子出去,家里穷得叮当响你还想着当活菩萨,我让你送,让你送!” 竹条抽在身上的声音簌簌传进耳朵里,男娃蹲在窗户边,蜷缩在地上的女娃一声没吭,她看见他,食指放在嘴边,叫他不要发出动静。 男娃在河边帮女娃清洗伤口,手臂上的肉被抽得绽开,男娃吓傻了,眼睛里含着泪,心疼得要命。 “你哭什么?我都没有哭,羞人。” “肯定好疼的吧?” 女娃扭过脸,不轻不重地说:“习惯了。” “你爹爹老打你吗?” “不经常,就是喝了酒认不得人,说了两句胡话就会动手。” “好狠的心啊。” “你爹呢?他对你好吗?” 男娃不说话,过了好久才开口:“他许久不回家了,我已经记不得他长什么模样。” 女娃点点头,抓着他的手:“没关系,你还有娘,她对你好。” 脚边河水潺动,男娃偷偷看着阖眼睡着的女娃,心里有块地方叫嚣着。 “我也会对你好的。” “孙蓬……” 嘴里喃喃着醒来,杜君良看着那扇还闭着的房门,手摸着坠在腰间的玉佩,心里突生的想法在无限放大,最后摇摇头,轻声笑了出来。 “杜君良,不要做梦了,她已经没了。” 那一日在北风边上,他亲眼看着她被推上马车,听人说是被送给上海城里的谁家儿子做了童养媳,后来他再打听,来信的人说在去的路上碰上山匪,人掉下山崖,尸首不见。 生死茫茫,他想寻见那个女娃,却无迹可寻。 起身,他出了西院。 二) 第二日巳时,索家门前停着辆铁皮车。 突突的车响声引来了不少人的注意,胆子大的男娃娃们凑在车门前,盯着里面的人看,一幕帘子遮挡着也看不清东西,手趴在窗户上,嬉嬉笑笑着。 “少爷,他们来了。”小厮转头跟后座的人说话。 那人点头,脸上撑出笑意,下了车。 “杜公子。” 索真跟索昭并肩,见了杜君良脸上微微泛红。 索琴走在最后,抬眼的时候就见杜君良正看着她,一双眼睛里像是含着水,被阳光映照荡漾,绽开如同黑色夜里天幕之上的星光。 古德寺地理位置偏僻,车行到山脚下就得弃车徒步而上。 杜君良赏了小厮一袋铜板让他自己寻个去处吃茶,等到申时的时候再在这里碰面。 小厮得了赏,乐得寻了处茶馆子坐着,再回头时,四人已经没了踪影。 上山的路颠簸,索琴落在最后。 索昭顾着索真,抽不出身看着索琴,杜君良摸出他的心意,折身往回走,等在一处破旧凉亭前。 “你怎么还在这儿?”索琴脚底沉顿,走起路来身形已经晃悠。 “等你。” 短短两个字,叫索琴心里一沉。 同行的四个人,前后成了两拨,到达寺庙的时候,额头上均已汗如雨下。 寺内的方丈正在大殿诵经,吩咐殿前的小沙弥收拾了两间客房,又备了素斋。 四人围坐在一张桌子上,简单用过餐就打算往山后的杏花林去。 林子深,花开得好,一路飘着香,叫人喜欢。 索真拉着索昭往前走,落下杜君良和脚慢的索琴。 “昨日你什么时候走的?”她那时回了房,歇息在横榻上,迷迷糊糊中睡着了,梦里好像听到门外有脚步声,来来回回好几趟,手搭在门上,最后松了手,人转身走了。 杜君良抿着唇,一只手搭在背后,一只手抓着伞,刚刚出门的时候小沙弥特意送来,说今日有风,恐要下雨。 “你进屋后便走了。”他站在她的左侧,挡过尖成刺的树枝。 索琴抬手拨开这头的杏花芽子,眼神暗了暗。 是她多想了。 雨来得突然,淅淅沥沥的雨滴砸了下来,落了不少花。 抬头已经寻不见索昭兄妹,杜君良撑着伞,抓着索琴的手就往半山腰上的亭子里去。 还是没能躲得过,绾在后面的头发湿了些,杜君良更惨,半边胳膊被浸湿。 两人隔得远,一人站了一边,冷风吹了进来,人开始哆嗦。 双手合在一起,吹口气,放在耳朵边上。 也没见暖和一些,就是相信有用,反复着。 后来双手被人拢着,她抬头,杜君良抓着她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里轻轻搓着。 他的手很大,刚好包裹着她的手。 他一边搓着,半埋着头也不看她,最后反手摊开她的手心,食指在上面摩挲着。 “你的手心怎么有茧?” 虎口那处儿,已经密密麻麻一片,摸着怪硌手的。 她抽回手,转身不看他。 雪女也曾如此问她,那时候她是怎么回的?寺里苦,外人眼里身份是小姐,可是粗活脏活都得自己来。 雪女跪在她身边,抽抽搭搭,连连说小姐命苦。 其实命怎样,她自己心里最清楚。 这些茧,从她出生开始就注定要长在身上,就算往后日子华服傍身,也磨灭不掉。 手再次被抓着。 杜君良从身后绕到前来,一句话也不说,搓着她的手,终于暖了起来。 他的身后一棵杏树摇摇晃晃,几朵杏花掉了下来。 她听见花瓣落地的声音,还有潮湿的空气里,他的一句“风大,你贴我紧些”。 遇上索昭兄妹时,雨已经停了。 四人两两相对,索真瞧着索琴精神劲儿不大好,刚下过雨,想着她的腿脚肯定疼了。 “哥哥,再歇息会儿吧。” 索昭点点头,他明白索真的意思,也清楚索琴的身体状况。 他往前两步,面对着索琴,转身蹲下:“上来吧。” 索琴犹豫:“昭哥。” “你我兄妹还顾忌这些做什么?”索昭侧头,半张脸上有笑,笑里有宠意。 索琴跟索真不同,小时候不在他身边长大,他心里其实有愧疚。 同样是父亲的女儿,他知道在母亲的眼里索琴比不上索真。 可是妹妹就是妹妹,身上流着相同的血液,刀剜不掉,水冲不尽。 他想给她同索真一样的东西,疼爱、怜惜,还有照顾。 索琴最后妥协,上了背,身子直在半空中。 杜君良和索真走在前面,索昭背着她,总是落后一截。 雨后路不好走,脚上已经是不少的泥泞,索昭走得很稳,可是索琴能感觉到,好几次他险些摔倒,担心她害怕,一声不吭,脚陷进泥泞里。 “琴妹。” “嗯。” “你靠着我些。” 身后没有应答,不一会儿,一张脸贴在他的后背上。 索昭轻轻笑:“这样,我才走得稳稳当当。” 不用分出心来去想她是不是害怕了,每一步,都落得坚定不移。 合着眼的索琴眼角有泪。 这一生,何德何能。 回寺庙的时候,方丈已经落经,人站在偏殿的窗棂前,弯着身子逗沿前过路的几只蚂蚁。 “慧智大师。” 小沙弥跑上来:“几位施主已经回了,索二小姐也在。” 慧智从窗户里眺出去,几人身影正往这里赶,都是大富大贵之人,轩昂的气派被风带到他的面前。 “迎。” “施主。”慧智在正门迎着杜君良一行人。 索琴和索真相互搀扶着,索真头一次来寺庙,瞧见前面穿着袈裟光着头的慧智在后面偷偷地笑。 “听说当年你在寺里的时候方丈还不是慧智大师?” 索琴摇摇头:“不是,是他的师兄慧深方丈。” 慧深得佛法那年是索琴回索家的第三年,听说圆寂那日不少得过经的男男女女都来拜过他,那时候她腿脚正难治,没能赶上最后一眼。 “可惜了,可惜了。” 索琴摇头笑:“有何可惜的?僧人谈道就为得佛法的那一日,是幸。” 话落,一双眼睛落在她的身上。 慧智的话穿过隔在他们之间的杜君良和索昭,他说:“索二小姐,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索琴愣了愣神,脸上表情变换几次,最后从腰间掏出一块方帕,掩在嘴边:“多谢大师关心。” 两人的眼神里藏着暗涌,却不再正面相视。 索昭同慧智说了些话,临出门前,大夫人特意交代过,今日上古德寺,多添些香火钱。 索真好奇,跟着索昭一同前去。 偌大的殿前院里,就剩下索琴和杜君良两人。 “听说你是在寺里长大?住的哪间房?” 索琴绕过大殿,往后厢东门的那间屋子指去:“那间。” 屋门上是斑驳的漆,门扣上了锁,锁上落了灰,大抵自她离开寺里,那间屋子便再也无人住进去过,无人住便无人扫,现在看来,落败得很。 三) 杜君良走近那屋子,手上握着锁,也许是因为时间长了锁芯锈了,门开了。 他一脚跨了进去,瞧着屋子里的陈设。 屋里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一东一西墙角里各自摆了张床,门后的栏里还放置着摇床,上面放了好些婴孩的衣服,最上面的那层,已经落灰得辨认不出原本是什么颜色了。 他走到东床,推开窗,就能看见山后的杏树,落过雨,白色粉色的花朵娇艳开放,雨水珠子含在花瓣里。 他伸手,折下一枝。 “你来。” 他叫还站在门外的索琴。 索琴瞧他,脚落了进来。 他拿衣袖蹭掉凳子上的灰尘,落得深,擦不尽。 “将你的手帕给我。” 索琴从腰间取下,他摊开,落在凳面:“坐下吧。” 她瞧着他,他眼里是期待和不安,盼着她能如愿坐下来,又怕她会拒绝。 那慌张的样子,跟记忆里的一张脸重叠了起来,无助的眼神里有东西抓着她的心,疼得受不了。 她坐下。 杜君良绕到她身后,取下她的簪子,一缕头发掉了下来,接着,又是一缕。 他从未替女子绾过发,这下有些手忙脚乱了,一枝杏花还抓在手里,他小心地将散落的头发拢在一起,杏花扎进头发里。 “你就为了这个?”索琴摸着那枝杏花,好笑地问他。 杜君良咳嗽一声,当初游刃有余用在别的风月女人身上的说辞今日却说不出来了,呆呆地回了句:“好看。” “有多好看?”她故意刁难他。 杜君良思索了一阵:“没有人比你好看了。” 窗外又起了风,怕是又要下雨了。 这路,不好走。 索琴站起身子走到窗边,将窗户拉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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