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松月心下道:奇也怪哉!竟有庙宇专供狸奴子?正想开口问话,却被常笑拉住手,随即一跃,再睁眼时周遭已经暗换芳华,只见此地与方才见到的图画别无二致。辛夷花树倚楼舒展,花开满楼。柳静风停,放纸鸢的人驻足而望。常笑向楼上招手道:“小芙娘,快下来!” 忽听得“嘻嘻”两声稚嫩的笑,楼宇上传来一阵踢踏下楼的轻微响动,那人一路跑一路喊:“爹爹!” 岑松月惊道:原来他都当爹啦!此时心中不免落寞,自己无端地成了孤魂野鬼,还眷恋人间做什么?做个没人管的孤魂野鬼倒也不赖,自此休要说什么七情六欲,三魂六魄。思及此,只听见一声“娘亲”,这小姑娘的声音甜上心头,岑松月心道:要是我能有个女儿该多好?随即应了声,只一瞬,那耳朵根子都红透了····· 常笑低头看他,解颐道:“她乱喊没事,她才五岁。你乱答应可不行,你也才五岁?” 岑松月只觉一双耳要烫化了,连忙抬袖挡脸,心下痛骂自己:真是令人······喷饭! 哪晓得常笑是个人来疯,捉住他袖子不许他挡。岑松月连连价叫苦:“恩公快快忘了刚才的事儿吧!” “我没关系,你问她答不答应?”常笑抱住女儿凑近了些,给常芙使了个眼色。常芙是个小粘人精,身子一歪就倒在岑松月身上。 岑松月自知是玩笑话,顺手抱过常芙,也不重,颠了颠坏笑着溜开道:“我们不要你爹爹咯。”幼女笑声清脆,引来旁人羡煞的目光。 这厢一路徐徐走,一路慢慢看,岑松月做个新客,只觉得这里是画中仙境,相忘于尘寰:柳叶儿逐风摇曳,迎春花瓣饱蘸春色,抱在树杈上,落英也不减芳华。常笑捏指吹哨,唤出一帮花斑黄毛的虎舅轿夫,抬着一顶饰了流苏的大轿,岑松月一瞧之下惊出冷汗,但见他们形似人站立却长有兽首,个个都赛那林中王,人见了生畏,汗毛都倒立起来!常芙却是不怕,小孩子心性就想着玩儿,三两下蹦跳着抢进轿中。 正当岑松月出神之际,常笑凑在他耳边道:“随我去吧?” 岑松月迟疑道:“你家?” “嗯。” “嗯······那便叨扰了。” 轿内是一个温馨的所在,常芙坐在常笑腿上,眯眼犯困,岑松月也有些困倦,别看他坐得端正,心思却已经歪到梦境······朦胧中听到几声呵斥:“慢一点!轻点儿!”听得不太真切,倾身便睁眼。 “不舒服吗?” 岑松月惺忪着眼,翻了个身,打算续眠,手极不安分地放在“枕边”,摩挲了两下做个瞌睡虫。 常芙小女枕着常笑另一条腿,常笑解颐。 岑松月睡了一路,停轿的时候却忽然睁眼,像是预知了什么似的,常笑更觉有趣,猜出个七七八八,笑笑却未曾言说。 衔蝉之家坐落于辛夷花林中,粉红落英下粉墙黛瓦,出水芙蓉上水榭楼台,其侧兰草饶墙、凌霄骑瓦,鱼戏水中、如游空中。走过影壁,一方幽静池塘,残留纤细枯荷,深不见底,抬头一望,瓦檐下的石榴开得正烈,榴花如火,美艳不可方物。此间无“季节”,四季恒定,春之明、夏之烈、秋 之暖、冬之寒,于众妖而言是外界的感触,猫生性畏冷故有“煨灶猫”之说,生活在这里的猫妖,自然逃过了命定的苦难。 一条巷道里藤蔓肆意疯长,漫到脚边,常笑拨藤寻径,进到一个碧岑岑的小院——芭蕉翠色、亭亭菡萏、绿池锦鲤,通通相得益彰。小池塘之上、屋舍之前,架了座充当景物的竹桥,三人跨桥而去,走进屋里,岑松月以为是个不太宽敞的逼仄所在,不曾想屋内结构颇为精巧,一条楼道往下另还有一些屋子,走在宽敞的廊上视野开阔,能眺望到远处一座塔,令人神怡。 撩开珠帘,原来已经进到常笑的房间。屋内物件齐全,东墙上挂着一幅寒梅图,画中梅树枝杈不甚明朗,点点滴滴红盖住稀稀疏疏枝,压抑得人喘不过气来。岑松月道:“恩公喜欢梅花吗?” 常笑道:“不喜欢,只是喜欢画,又找不到什么中意的,索性只画花,画了这么多也没练好,见笑了。” 岑松月道:“我觉得画得很好看啊。” 常笑看着他,又看了看画,忽而解颐:“你在逗我开心吗?” 岑松月笑眯着眼道:“你怎么知道。” 常笑解颐不语,抱着常芙走到床边,轻轻松了她的手,这小孩儿原来早就困得不行了,沾了枕被就蜷翻埋脸,沉沉睡去。 岑松月疑惑说道:“恕我唐突,想问问令正何在?” “不知。” “咦······” “她应该是,走了。”说罢,常笑捞过一条凳子,靠窗坐着。 “对不起。” “随意坐,如你所见,招待不周。” 岑松月坐在圆桌旁笑道:“没有的事,要说也是我给你添麻烦了。” “今晚就在这里吃饭吧,”常笑起身道,“我去安排,就在这里不要乱走。”岑松月拦不住,见他刚踏出左脚,回头又说:“看着点。”自然是指常芙。 岑松月无奈笑道:“好······” 岑松月迟迟不见常笑回来,困意又袭来,便趴上桌,做梦了去。此梦无他,尽数是蒙蒙雾沥沥雨,空山、小雨,太阳将出未出,周遭暖洋洋,舒服地将要打个滚了,抛开什么烦啊恼啊的······“叔叔,叔叔。”却忽听一声声呼唤,睁眼便见常笑和常芙站在身侧,皆着一身竹青色的衣裳。 常笑问道:“很困吗?要不先休息吧。” 岑松月忙道:“不了,你喊我做什么?” 常笑指了指门外道:“开宴了。”常笑递出一套衣物,说道:“这是家宴,按照规矩要换衣裳的。” 岑松月便即解惑,接过道:“既是家宴,遵从便是,恩公稍后片刻。” 出得门去,绕过小巷,来到一个天井下,从堂后进去,方见这一家子老小,有面怖者在侧端酒,有人身兽尾者坐在席上侃大山,其中端庄者有三,一为离凡渊,常笑之师哥,二为离凡渊之妻离氏,三为一名妙龄女子,面带微笑。座上妖统统身着翠绿华服,装扮悉如人。 岑松月只觉冷汗狂冒,心下道:原来果真是个群妖宴。 有人轻轻拍了拍离凡渊肩膀道:“师哥,人到了。” 岑松月拘谨抬头看去,道:“在下岑松月。” 离凡渊站起来招呼道:“离凡渊,请坐请坐······”这个人看起来年岁尚且不大,岑松月在心里暗叹道:果然是妖,容貌都不详,估计这不是他的真容。 常芙撒开她爹的手就跑到那名妙龄女子身边,嘴里喊道:“兰烟姐姐。”兰烟在笑,笑靥深可载酒,却不理她。 忽闻离氏道:“小芙娘,到姨姨这来,你兰烟姐姐啊又生病了。” 常芙乖乖攀上离氏的腿,看着兰烟,蹙眉问道:“兰烟姐姐什么时候好呀?” 离氏笑道:“快好了,就快了。” 离凡渊道:“岑公子,离某招待不周,还请海涵。” 岑松月摇头道:“没有没有,是我给你们添麻烦了才是。” 离凡渊笑着摇摇头,向仆人示意一眼,于是桌上佳肴一一揭晓,岑松月颇觉震惊——宴上鱼肉占了大半,佐以油炸小酥蝉、花生鼠脑羹、桂圆蛙眼汤等见所未见的诡异菜品,味儿嗅着馋香,模样瞧了难眠。 岑松月咽了口唾沫道:“我虽然是个鬼······” “你想什么呢?”常笑解颐,揭开离两人最近的盖子,说道,“怎么会给你吃这些?”常笑考虑得周到,特意为他准备了别样菜肴。见此,岑松月看向常笑:颇为感激的神情,常笑一看,笑得更放肆了,拍了拍岑松月的腿,示意他放心。
第6章 5暌违久归,衔蝉跪祖
夤夜的月光弥漫在清凉的夜里,蛩声轻扰夏梦。散了席,三人回到小别院,一路上常芙靠在她爹的臂弯里,席上不知被族中长辈搅得多恼,这会儿睡得正酣,沾了床榻,睡得更香了。 常笑盯着小孩儿看了须臾,神色似乎僵硬了几分,岑松月连喊他三声才回过神来,忙小声问:“怎么了?” 岑松月笑答:“我今晚歇于什么所在?” ——“就在这里,里面还有床。” 见他神色异常,岑松月调皮地忽转话题:“你刚刚在想什么?” 常笑盯他半晌,无奈地低头叹了口气,道:“以后再说与你听,行吗?早点歇息。” 岑松月于是故作恼他:“不说也无妨,既是恩公家事,倒也不必说与我这个外人听,恩公也要早些休息才是。”说罢眄了他一眼,抬脚便走了。 常笑像根桩一样钉在原地,左思右想,忽然气急败坏道:“怎么两百年不见,说话越发像个姑娘似的?”气得他跟过去也不是,在孩子面前烦恼也不是,忽然失了策似的想:最好还是我的亲师尊,如若是个姑娘……我、我怎么办? 四季于此地止步,雨雪起雾却总也拦不住的,猫妖们恨不能织一张巨网兜住降于天的事物,免得阴雨天下地弄湿周身猫毛,四爪嵌泥。俩人回来多久,雨就没完没了地洒了多久,甚至在第二天,岑松月是被雨滴敲打屋顶声给吵醒的。 下雨的时候,离凡渊喜欢坐在天井边看雨,妖老了,不多见地,竟也开始伤春悲秋,道:“你看,好雨不仅仅知时节,还知道我的心事,竟知道帮我留住你。” 离凡渊的话虽则唠叨,常笑却一概不会回嘴,敬兄如敬父,从善如流:“知道啦。” 两妖站在廊上赏雨,远近都是雨帘,檐外飞鸟惊慌,檐下是闲情逸致。呆了一会儿,常笑惊了个冷战,忽又忆起狼狈的日子,那时候栉风沐雨、仓促疾走,寻不到避雨的去处,大骂这破老天,最后在阡陌尽头的破屋里暗度一宿,痛苦不眠——他抛开一切来找寻一个难寻之人,没有值当与否一说,只有他绵长无尽的悔恨,在阴雨绵绵的黑幕才下能直面。他的长辈在责备他,他愧对自己的亲骨肉,并且对那个一去不知归途的人,饱留遗憾……他在雨天痛哭。 他自认为他的一切都是夜明岑给的,命是他给的,家是他给的,爱是他给的,可他竟会在他生命中忽然消失…… 所有人都知晓,这对师徒情深,在常笑抱回一个女婴后的几年里,他忽然离开,只留了张字条,把常芙托付给了离凡渊。 又逾两百年,若有人问他:“雨景悦目否?”他心中一定百般滋味。 这场雨遮蔽芸芸众生,常笑的眼睛似乎被雾浸润了,他问: “今年的……启仙大会,要开始了吗?” “赶巧,就是三日后。”离凡渊说道。 翌日,天已转晴,二人作别云山衔蝉宗,正迈过门槛,忽听一声啼哭,只见常芙疾步奔来,扑到常笑脚下,连声道:“爹爹不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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