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之后,教堂又陷入了寂静,那摄像头发出的轻微的电流声,仿佛击打着人的神经。 然后,他开口说:“到战争的最后一个春天,我再也找不到任何借口了。” 阳光透过五彩玻璃,洒落在祭坛上,他周身笼罩着一层鲜艳的光晕。 他看起来像是圣子,可他的表情却如坠地狱。 “我们胜利了,我们赢得了这场战争,所以,我们什么都没有做错,”他说,“我们不需要反思,不需要忏悔,邪恶的只有敌人罢了,虽然我们的军队入侵了别人的土地,枉杀了别国的人民。” “说到底,被人厌恶的不是战争,只是战败而已。” 他往前走了一步,彩光从他身上滑落。 “没人认为我有罪,没人愿意审判我,”他说,“所以,我只好审判我自己。” 圣洁的教堂,古老的壁画与穹顶,构成了审判席。唯一的生者站在这里,痛诉自己的罪孽。 他审判的不止是自己,卡明斯想,也是这场战争。 国人都知道,将军不信教,可世俗的法庭并不认其有罪,最后的最后,他只能求助于虚幻的神明。 他的目光扫向教堂的另一端,短暂的一瞬间,那沉重的目光里多了点别的,柔软的温情、愧疚。 可是,那目光终究只是停了停,随即转向镜头。 “这里,”他指了指身旁的布道台,“被狼人组织安放了炸弹。算算时间,差不多快引爆了。” 卡明斯猛地转过头,望向伊文。对方注视着屏幕,看起来像是早已知情。 “我知道,你们是在轰炸中失去一切的人,”他说,“有人告诉你们,要复仇,要血债血偿。我理解你们的愤怒,也理解你们的痛苦。” “可是,你们发泄的对象,并不是伤害你们的人,你们将无关的民众拖入了这个循环,而他们会拉进更多无辜的人,仇恨的漩涡越来越大,最后不可收拾。” 时间在一秒一秒流逝,炸弹的数字正在慢慢归零。 “我无权让你们放下一切,”钟长诀说,“无论是里兰的幸存者,还是克尼亚的民众,我无权审判你们。我能审判的,只有我自己。” 然后,他望着镜头,一字一句地说:“把矿区图纸给克尼亚组织的,是我。” 幸好台下没有教徒信众,否则卡明斯无法想象,场面会有多哗然。 “我为了逼迫联首推动改革,炸毁了矿区,在此,我向所有被影响的民众赔罪。”他深深鞠了一躬,然后,在一次,望向镜头后面的某个地方。 “也向我此生唯一的爱人赔罪,”他说,“抱歉,你说会一直陪在我身边,我却食言了。” 他的目光停驻了两秒,然后回到了镜头。 “我此生无数次发出祈愿,说要结束这场战争。可是,我实际做的,只是站在高台之上,宣讲战死沙场的荣耀,只是一步又一步地扩大杀戮的范围,”他说,“战争一旦开始,善恶都变得混沌,没有人能守住自己的底线。回头想想,我的祈愿是多么幼稚可笑,道貌岸然。” 他抬起手,摘下胸前的勋章,放到了布道台上。 “我向所有轰炸的受难者赔罪,希望我的死,能稍微纾解你们的愤怒,”他顿了顿,继续说,“也希望我的死,能成为这场灾难中,最后一次杀戮。” 下一秒,轰鸣声传来,几乎是瞬间,台上的人就被撕成了碎片。 教堂陷入了一片火海。 全国上下,街头巷尾,每一块屏幕,都播放着这场惊心动魄的死亡。 联邦的白天,大概从来没有这样安静过。 所有人都望着屏幕,不同颜色的瞳孔中,映着同一团烈火。 同一时刻,远在千里之外的卡拉顿,军队早已肃清了教堂所在的街道,大门前,只站着一个人。 从钟长诀走进教堂,他就一直站在那里。 他看着他痛陈过去,控诉战争;看着他几度转过目光,和自己遥遥相望;看着他在冲天的火光中,灰飞烟灭。 初期的震惊之后,闻讯而来的警民如潮水般涌来。 只有他,仍然静静地伫立在那里。 他抬起头,望着升往云霄的烈火和浓烟。 神死去时,通常都死得很艰难。 既不是消失无踪,也不是寿终正寝。 他们是在烈火和痛苦中死去的。 当他们从你心中离去时,会在你的胸腔里燃一把火。 这比你能够说出的任何事情都要痛苦。 而更痛苦的可能是,你知道,从今往后,你心里再也无法住进任何一位神。 你也不会再想要一位神。 他终究还是被燃烧了两次。
第95章 挽歌 钟长诀的死激起了猛烈而持久的余波。 首先,是有关轰炸伦理的讨论。在最受敬仰的国家元勋提出控诉后,终于有一部分人敢站出来,指出战争中联邦的道德问题。钟长诀的遗言久久地挂在各大网站首页,引发了一轮又一轮争吵。有些为枉死的民众喊冤,有些为背负血债和伤病的士兵喊冤,有些依旧认为轰炸是必要的决定。但无论如何,这个话题从禁锢中走出,停留在大众的视野里。 其次,是狼人组织的消亡。即便是钟长诀自己走进了那间教堂,他依旧是被这个组织的炸弹杀死的。一个杀死国家英雄的组织,从民意和法理上都上无法站住脚。最终,代理政府逮捕了组织的核心成员,以危害公共安全罪提起诉讼。 克尼亚的反动组织出乎意料地安静了一段时间,也许是因为,敌国元帅用生命赔罪的行为,暂时平息了他们的怒火,也许是因为,在这个当口,再进行破坏活动,就不是抵抗压迫,是主动挑起争端,和他们打出的标语自相矛盾。 联邦元帅死在火光中的影像,如同一颗投入深潭的巨石,永远印刻在了几代人的脑海里。 与此同时,另一则新闻震动了全国。罗拉米亚地区的前议员、众合党前党魁莫历,在应邀出席一个晚间访谈时,爆出了一段惊人的录音。这则录音表明,联首的独生子不仅犯下了杀人罪行,还戕害幼童、栽赃战友,而他所谓的战功,也都是从同袍那里嫁接过来的。 紧接着,外交部有知情人士站出来,表示联首曾刻意延长战争时间,保证选举胜利。 议会紧急成立了独立的调查委员会,由检察官、各党派议员组成,他们向夏厅各个级别的职员发出传票,对联首进行全面调查。 证据如同雪球一般越滚越大。 第一周,调查委员会进行证据收集,听取证人证言,审查相关文件。 第二周,委员会向议会提交正式调查报告,概述调查结果和建议。 第三周,议会举行公众听证会,向媒体和公众公布调查结果。 第四周,议会提出弹劾动议。 第五周,议会进行投票,决定罢免联首。 罢免生效后,副联首立即接任。同时,特别检察官针对联首在任期间的犯罪行为,按照相关法律程序,提起诉讼。 在议会大厦中,伊文将手放在圣典上,郑重宣誓,随即发表了就职演讲。 “从古至今,战争从未有一天离开这个世界。我们曾经以为,建立了民主,消灭了殖民地和奴隶制,战争就会结束,事实证明,是我们天真了,”顿了顿,她说,“国家、民族,这些神圣的词汇,曾经无数次被用作战争的借口。但实际上,国家的存在,既不是为了侵吞财富的贪婪,也不是为了扩张领土的野心。国家的建立,是为了追求自由的权利,按照自己方式生活的权利,安稳度日、不受迫害的权利。国家的意义,是民众普遍认可的政府,是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是辛苦工作一天后,回到家,能看到宁静的灯光亮起,能畅想久远的、充满希望的未来。” “除此之外,国家没有别的目的。” 新任联首上台后,立刻取消了配给制度,采取措施控制通货膨胀,保持货币稳定。同时,调整利率以促进借贷和投资,通过出口补贴和贸易协定来促进国家的出口,通过增加政府支出和减税来刺激经济增长。 针对基础设施的投资建设,城市重建,也有条不紊地开始了。 在就职后的第二周,夏厅发布了一项公告,任命江念晚为科技政策顾问,兼任卡拉顿科技振兴项目的负责人。 本来,顾问这种级别的职位,并不需要大张旗鼓的通告,但夏厅却专门开设了记者发布会。会上,联首亲自出席,向公众介绍这位夏厅新秀。 “江先生是人工智能领域不可多得的人才,”伊文笑着向记者介绍,“战时,他在油松岭参加秘密计划,险些为联邦牺牲了自己的生命,此后,他改头换面,隐姓埋名,到现在才真正站在阳光下,”顿了顿,她说,“大家都听过钟长诀将军的遗言,他就是将军的爱人。” 江念晚就这样走进了公众视野,他辛酸的童年、辉煌的学术历程,以及和钟长诀那段隐秘而惹人遐思的关系,让他迅速成为全国知名度最高的科学家。 讨论度是政客的入场券。 与此紧紧相连的,是霍尔的授勋仪式。 前任联首下台后,军事法庭为霍尔平反,并授予了他应得的守护勋章。 为表彰霍尔做出的贡献,并补偿他所受的冤屈,他将以少校军衔回到105师,担任分队长。 聚光灯笼罩着他,镜头、掌声将他包围,三军总司令、国家的最高领导人亲自为他佩戴勋章,和他握手。 他知道自己应该露出自豪的表情,然而,他脸上只有空洞。 他望向台下,一排排座椅上,坐着军队高层、夏厅官员,这些身份显赫的人出席他的仪式,为他送上褒奖和安慰,可他只觉得刺耳。 他一直环顾着会场,眼神逐个扫过台下的观众,徒劳地想找到那个人。 没有。他们没有一个是江印白。 几百个镜头捕捉着他的表情,从那些记者茫然、失望的目光看,他们也发现了,这位历经艰险才沉冤得雪的天才飞行员,从头到尾,没有露出一丝笑容。 他就这么僵硬地站着,僵硬地握手,僵硬地敬礼,甚至没向上司们表示感谢。 在握到最后一个上将时,还是对方先开口,说起他今后的安排。 “安卡沙漠地区的恐怖组织又开始活动了,”对方说,“我们需要能深入敌后、夜间精准打击的队伍,你是个合适的人选。” 参加这样的行动很危险,但同样,获得勋章和升职的机会也很大。 “为什么选我?” “一个故人把你托付给我了,”对方说,“看样子,他觉得你是个很好的接班人。” 谈话很短,在握手中断的一刻,两人敬了军礼,就再也没有往下说。 授勋仪式后,霍尔穿着熟悉又陌生的军装,胸前戴着闪光的勋章,走出了会场。周围都是鲜花和彩旗,他就像一缕幽魂,游荡在喧闹鲜亮的世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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