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陛下几次说过这些小节不必拘泥,但陛下就是陛下,总不能真叫一国之君和他们一块儿睡地上喝冷水吃干粮吧? 过去以后,偌大墓室中一些陪葬品搬开了,空出大半空地上扎了数个帐篷,分别是供陛下休息、用膳、更衣等等。 说是休息,没几个人能睡沉。女帝躺着,静静闭上眼睛,可她怎么也睡不着。 闭上眼,梦里就会出现一棵树,飘落下银亮的叶子,一片又一片。她和许多人站在树下,轻飘飘的叶片有如千斤重,压得她无法喘气。 她是猛地惊醒的。 外面死寂一片,没有声音,刺鼻血腥味渗过帐子飘进鼻间。 她屏住呼吸,摸出藏在枕下的匕首和腰间山海镜,微微睁开眼缝,假做睡熟了翻个身扫一眼帐篷内。确定帐子里没人了,她悄悄下床走到帐篷边,小心地拉开一点帘子缝,一只眼往外看去。 刚拉开,惊呼声被她死死咽回去。 头顶帐篷砰一声响,一人落下,惨白淌着鲜血的脸正从她面前砸在地上,身躯瘫软下去。一条黑影穿过,她吓得急忙合上帘子,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又拉开一点点往外看。 那张脸她记得,是将军身边的家仆,对将军尤为忠心,今夜将军本是命他为自己守夜的,如今却…… 她来不及悲伤,已为眼前一幕惊在原地,通体冰凉。 偌大宫室内已空无一人,地面到处流淌着暗红的血,昏黄灯光下红得近乎发黑。残缺的影子飘荡,她还能闻到被火焚烧的焦肉气味。 这是……这些又是什么? 人呢?! 全都没了吗? 仅剩的理智死死压制住内心惊惧,她小心地再次向外看去。 真的……没有一个人了…… 天衢将军、亲信阿论、她的仆从们……子车鸣、符樾……还有数不清的跟来的忠心之人,他们都没了? 她脱力地坐回帐中,用力放缓急促的呼吸,不敢发出一定点声音。她以为自己会掉眼泪,抬手去擦,手在发抖,冷得厉害。但竟然没有眼泪,一滴泪也没掉。 她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拼命回想途中发生的一切。 不会错!一路来既有人带路,也是按照陈姑娘标记的路线行进,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是不是来时不慎触犯了什么禁忌?把封藏的鬼魂放出来了? 不论怎么想,她都想不明白。 呵……是啊,鬼怪这种东西,怎么可能会按人的心愿行进? 是她太自大了,她以为搜集了足够多的能人异士就能抵抗秦皇陵深处的诡异,以为第一次路途顺利第二次也会如此。 是她太自大了!这些人的死,她难辞其咎。 皇帝用力咬咬舌尖,竭力让自己恢复清明。越是危难关头,越不能被心绪左右,该思考接下来怎么办才是。 否则将军不是白死了么? 她望着帐篷外的方向,好像能透过门帘看到外面飘荡的黑影。 这些鬼东西!她绝对不会放过!绝不会让这些人白白牺牲! 该怎么办? 仅凭她自己恐怕走不到那人面前。折返回地上也难,这些影子不知从何而来,若是它们不愿消散,或者发现了自己,后果难料。 女帝后退两步,在床边小心坐下收拾行李,同时不断往帐帘处看去。 那些影子还没发现自己,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帐篷的缘故——搭帐篷时队中方士往篷外贴了数张黄符,据说能保她百邪不侵。 不过……那些方士也不在了,这些符恐怕没有那么大的能耐,应是有其他原因。 但不论如何,她不能现在出去,先静观其变好了。 皇帝将衣服整理好,换上最轻便的一套,又找出些解毒丸、黄符、零碎的暗器等,全都装在身上。 到这一步,还是没有影子入帐,皇帝稍稍放下心来,取出陈姑娘留下的那本书细细翻阅一遍。 没有错,来时路线没有走错,是这座陵墓仿佛活了起来似的变了。 她还发现一件事,第一批人下墓时虽说也见到奇怪影子,但那些影子和如今帐篷外飘荡的影子完全不一样。 一路走来遇见的墓中影子大多是完整的,有些甚至能看清影子的样貌。就好像透过深水窥探千年前的人一样。 但帐外的影子,大多扭曲残缺,形容诡异,影子颜色也是极深的漆黑。像是……被火烧过的人形? 她再次回忆一遍,路途中是否触犯新的禁忌,或放出新的鬼魂,答案都是没有。 所以这些东西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为什么只有她不受伤? 她可不认为阴间的鬼魂会对人间的帝皇有什么敬畏之心。 就算她曾在各地修建天子庙庇佑百姓,借助的也是百姓对一国之君的念想。这份念就像一面盾,使她可以替黎民百姓挡在前,却不能让盾不会受到损害。 她又往外看几次,影子似乎少了些,兴许是渐渐离开了。 不论如何,于她而言都是一件好事。 只要这些影子不去往地上害其他人,便是好事。 她继续耐心等待,饿了便悄悄吃干粮,渴了就喝水,很小心地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约莫过去三个时辰?还是四个时辰,她等得都困了,几次试探下视线内皆不见黑影。皇帝试探地小心将帘子稍稍拉大些,向外探出半个头,上上下下地看,依旧不见。 她终是放下心来,踏出帐篷。 地上一滩滩血渍几近干涸,踏出帐,空气中近似烤肉的焦糊气味更浓。闻着其实很香,但皇帝只要一想到这种烤肉的香气来自于什么就忍不住泛恶心。 忆起陈姑娘在册子里写的内容,她反复斟酌,最后小心地避开地上血渍,往北走去。 按照陈姑娘的记录,将大门机关解开,她谨慎地轻轻将门推开一点点,从门缝中看去。 长长甬道一眼望不到尽头,再一看,她便迅速把门关上,心口狂跳不已,身体发寒。 墙边怎么会有东西? 门后,两列穿着齐整盔甲贴墙站成两列背对着。门开刹那,两队盔甲缓缓回头,兜鍪与护颈刮出巨大的酸涩扭擦声。 而最近的几个阴兵兜鍪下竟是一片漆黑的空洞,唯有眼睛部位燃着幽荧荧的绿光,好似鬼火。 她靠着冰凉的青铜门,好一会儿才让心跳缓和下来。 不论在将军口中还是陈姑娘书中所描写的这条甬道,两边都该没有异常,只有墙上挂着的长明灯而已。 所以这些盔甲阴兵从哪儿来的? 它们发现自己了吗? 她贴着门听了一会儿,外面没动静,但她不敢赌,听了一会儿便离开。 这回她不知该选哪个门,思来想去,决定往南走,一路上小心避开了地上黏腻的暗红血滩。 南边的门被她更加小心地推开,她从一丁点门缝中往外看,起初十分昏暗,什么也看不清,她不得不又推开一点…… 只一瞬间,便叫她如置冰窟,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马上把门关上,将机关还原后急忙离开。 这扇门后也有阴兵!更糟糕的是它们并非背对,竟是直直望着她所在的方向!开门那一刹,她和一双双幽绿鬼火的眼睛对视在一起! 她知道,它们看到她了! 关门也无用,轰隆隆沉重脚步声迫近,一连串狂风暴雨般剧烈的砸门声,连带着墙壁地面也一块儿震颤。 下一瞬,不光面前这一扇门,东西南北四扇门齐齐被砸响。墓室地面晃动,头顶不断往下落灰。一声又一声接连不断的巨响,每响一声,都叫她心惊胆颤。 每扇门后都是死路,她已无路可走。 她死死攥住掌心的山海镜。 她非常清楚,将不属于自己的山海镜带在身边,轻则发狂,重则变成怪物,更不用说使用不属于自己的镜子收鬼。 该怎么做? 一定会有办法的。 皇帝深深吸口气,狠狠掐一把自己,努力清醒下来。 实在不行,她便试试成为入镜人吧,只有这条路可走了。 虽说并非所有人都能成为入镜人,她也不知自己能否有这个机遇,若是不成,她便会成为一个怪物。但到这关头,已容不得她有一丝一毫的侥幸。 她一手握镜,一手指尖抵袖口抽出藏在腕上的刀,以便随时抽刀放血滴在镜面。同时沿着四面墙摸索,上下方位皆细细看过,不放过任何一丝破绽。 她多希望自己能像第一次下墓的陈姑娘那样找到出路,但很遗憾,并没有。 什么都没找到…… 兴许某些地方有线索,但她没能发现吧? 撞门越来越激烈,青铜门再坚实牢固也抵不住愈加汹涌的态势。终是在一声巨响后,大门轰然倒地,阴寒狂风裹挟狂烈尖啸扑面而来,地上堆着帐篷、行李还有各类箱笼中的陪葬品被风吹得噼里啪啦散了一地。 她看也没看,冷静地抽刀划过指尖。 血即将滴上镜面一刹,铜镜不知为何变得滚烫灼手,金光大放,暗幽墓室内刺得她不禁抬手遮住眼。 再看去,金光消散处出现一道瘦高背影,山海镜已落到他手上。他似是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抬起手,掌心圆镜再度金光大亮。 汹涌呼啸而来的阴兵大军以一种滑稽的姿态收进了不过巴掌大的镜中。转眼间一切都消失了。 其余三扇门突然安静下来,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她慢慢站起身,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来人。 “姜长恒?”她说不上来自己什么心情,以为会有点儿劫后余生的高兴,结果竟是平平淡淡的。 “你出来了?” 那人转过身,目光带点儿疏离和打量,仔细地看了眼她,仿佛有些不认识似的,叫她心里打鼓。 好在姜遗光像是想了起来,对她行一礼,眼睛飞快扫一圈,微微皱眉。 “陛下,这里是……骊山地宫?” 姜遗光没想到在自己入镜时期,秦皇陵地宫竟然已经打开了。 眼前的女帝不像是假的,四周陪葬品、壁画、墓室布局,都和他所了解的秦皇陵颇为相似。而能让一国之君亲至之处,也只有此处了。 入皇陵的那些阵法是谁破解的?朝中又有了新的人才,还是因为幕后之人的缘故? 他入镜的这些时日,镜外究竟过去了多久? 两人皆满腹疑问,见暂时似乎没有危险,一前一后进帐篷坐下。 陛下先问起姜遗光在镜中情况。 姜遗光回忆了一下,一时间竟有些不知该从何说起。 四十年实在太久了,久到以他的记忆都快想不起来,那些和他一同入镜的人们,煤山镇、阿煤,和镜中能令时间停滞的山洞。 到最后,他在山洞中以阿煤的存在停留了四十年。阿煤的灵魂笼罩住整座雪山,他用阿煤的眼睛看见了许多以自己之力恐怕永远也无法了解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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