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凉月浑身微微颤抖起来,他剧烈喘息着,瞳孔时而扩大时而收缩,他好像在努力想要看清眼前的人,却无法做到。 某种凌厉的东西正在挣脱表皮的束缚,想要爬出他的身体。 “乖。”莫远拍拍他的脸,笑吟吟轻声道,“以后就跟着你相公,就不会疼了。” 他朝薛凉月伸出手。 “没有人……”薛凉月嘴里好像在喃喃着什么,鲜血从他指缝中渗出来,滴答滴答落在地上。 莫远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嗯?” 薛凉月动了,他松开捂着肩膀伤口的那只手,慢慢地,一寸一寸,伸向悬停在自己面前的手,然后轻轻搭了上去……握住了。 莫远看着搭在自己掌心的这只手。这只手粘上了红色的血,反而显得更加苍白,并不像是杀过人的手。他嗤笑一声,手指收紧,小臂用力,想要把人从地上拉起来。 薛凉月轻咳两声,迷离的双眼中忽然闪过凌厉的杀意。莫远还没反应过来,握在手里的那双看似柔弱无力的手却忽然用力收紧。 掌心传来一阵剧痛,莫远飞快用力甩开他的手。 然而晚了,一片形似花瓣的精铁插入已经他的掌心,血很快渗了出来,染黑了整个手掌。 薛凉月双眼清明,眼神三分嘲弄七分戏谑,他从地上跃起,毫不犹豫撞开二楼窗户,随即一个翻身跳了下去,动作迅速,一点也不像受过重伤。 莫远心里骂了声娘,眼见青黑色已经从掌心蔓延到了小臂。他飞快点过右臂上几处大穴,先遏制住毒素蔓延,然后也纵身一跃,从破开的窗口跳了下去。 乌云蔽月,菩萨闭眼。 四周伸手不见五指,前方那一抹白色几乎看不清。只余枯枝败叶发出的轻微响动,时刻提醒着莫远对方的位置。 莫远封了穴道,不敢随意动用内力,否则毒气攻心,大罗金仙也救不回来。但薛凉月身上两道重伤,状态岌岌可危,显是比他不遑多让。 白影若隐若现,动作飘忽如鬼魂,现在莫远是完全相信此人正是五年前搅风弄雨的血衣门门主了。废了武功,一身伤病,尚能叫他这般头疼,不愧是能跟剑圣过几招的大魔头。 忽地,莫远耳际飘来了一缕隐隐的水声,他的瞳孔蓦然一缩,心道不妙,一瞬加快了脚步。 这水声远而低沉,隆隆作响,仿佛从脚下深处传来,绝非寻常泉水之声,更像是瀑布或是深谷河流在涌动。 果不其然,他拔腿冲出了密林,尽头是一个悬崖,隆隆的水声正从崖下传来。 崖边一道人影长身玉立,袍袖在大风中猎猎而舞,如踏云端的白鹤,随时会振翅而飞。 薛凉月面朝着他,微微一笑。 莫远咬牙切齿,眼睁睁地看着那人向后一仰,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旋即落入湍急的水流中。 -- “哗啦哗啦——” 憋了一整天的雨水终于得偿所愿,瓢泼般倾倒下来,天边雷声滚滚,不时有闪电撕破云层,照亮天穹,整片山林都在这洪荒之怒下瑟瑟发抖。 悬崖边盘腿坐着一个人。 碧衫少女持着一把很大的油纸伞从小径蜿蜒而上,走到男人身后,垂眸叫了他一声,“师父?” 少女手上一盏灯笼发出微弱的白光,照亮了男人的半张脸。 莫远睁开双眼,淡淡道:“你来晚了。” 少女道:“弟子知道。下雨了,弟子想着师父应当需要一把伞……” 莫远没再说话,又闭上了眼,少女注意到,有黑色的血从他手腕上流出。 “师父中毒了?”少女低声问。 莫远“嗯”了一声。 “是那两个血衣门弟子身上的毒?”少女又问。 “不是。那些……不够档次。”莫远声音很低,“是心海毒经淬炼的……药人心头血。他的的确确是薛凉月。” 少女闭上了嘴,不再说话。 莫远再次睁开眼时,脸色已经好了很多,手腕中流出来的血已经变成了正常的鲜红,他垂下眼,撕下衣袖将伤口包扎好。 少女问:“他跑了?” 莫远点点头:“跳下去了。” 少女道:“需要弟子下去看看吗?” 莫远缓缓从地上站了起来,少女个子比他矮,伞下略有些局促,他伸手从少女手中接过油纸伞,垂眸看向崖底深不见底的黑暗。 “去吧。若是他还活着,就把人抬上来,若是死了……” 少女接道:“就地埋了?” “不。”莫远冷漠道,“费那劲。直接回来就行了。” 少女:“……那要是找不到呢?” 莫远咬牙切齿地微笑:“那就暂时别回来了,等我气消。” 少女点点头,取出飞虎爪,纵身一跃跳下了悬崖,雨声很大,莫远看着碧色隐没于崖下的黑暗,转身撑伞晃悠悠地走回密林中。 三日之后,沉水之上,一叶乌篷船悠然顺水而下。 船舱之内,气氛略显凝重。一名手持长剑的少女,一条彪悍的汉子,以及一位手摇扇子的华服青年,三人正围坐在一个昏迷不醒的白衣公子身旁。 那白衣公子全身湿透,脸色苍白中透着红晕,正在发烧,给他搭脉的华服公子微微摇了摇头,“气息不稳,经脉八分损伤,说不好能不能活下来。” 负剑少女皱起眉,“他是武林中人吗?” “不是。”一旁的彪形汉子忽然出声,沉声道,“虽然经脉俱断,但能感觉出来,他之前并未修习过内力” “一个普通人。”华服公子皱眉,“又是被断经脉又是被刀砍又是落水的,真真是……就这还活着,不知道说是倒霉还是命大。” 负剑少女:“这有没有可能就是最近名头很盛的那个……那个……” “对,那个赤血剑!”她想了好半天才想起来。 “老天,丫头,你别跟陈阁主那个剑痴学坏了,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练你那个破剑。”华服青年头疼地捂了捂眼睛,“这么大的江湖案子,你就记得‘赤血剑’三个字?!林盟主小时候还抱过你呢!” “陈阁主怎么了?”少女不服气地瞪着青年,“陈阁主是剑圣!” “别吵了。”一旁的汉子皱了皱眉,各打五十大板,“长枫,你已经及笄,确实要多长些心眼。至于萧师弟,师妹矢志武道,亦非坏事,不是人人皆如你般耽于逸乐。” 少女冲青年吐了吐舌头,别过头去不理他,青年翻了个白眼,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这时,外面传来掌船老头苍老的声音,“诸位少侠、好汉,到地方了!”
第7章 松风 沉水西起昆仑,东极圹海,横贯大燕版图,天下五城中,谯城,东都,涵州城三城都依傍沉水而建,无数商贾都依靠沉水来往。从古至今,沉水不知养活了多少代人,又冷眼旁观了多少王朝兴衰,却依旧奔腾不休,宠辱不惊。 谯城地处沉水中下游,以繁华著称。 此时正值初春,江畔青草初露碧色,水商乘着大船,载着茶叶,布匹,烟草从别处来,正打算上谯城去卖个好价钱,还有许多探亲或游玩的旅人。是以江上熙熙攘攘,渡口也挤满了船只。 一片喧嚣之中,小乌篷船靠了岸。 掌船老头将船拴好,转向三人,冲他们伸出手,脸上带着殷勤的笑容,“谯城就在那边了。三十文,不多不少的。” 秋长枫将那位不省人事的白衣公子扶下来,萧鹭大方地抛了一块碎银子过去,抱拳笑道:“谢了,老人家!” 老汉面露喜色,拱手连声道:“贵人一路顺风!” 别过掌船老汉,一行人没进城,反而转入了蜿蜒小径。萧鹭还拿了个斗笠,遮住白衣公子的脸。 他轻叹一声,忧伤道:“此等风姿,只能说世间罕见,定是那位颜公子无疑。唉,真真是天妒红颜,要是我们早日赶来……” 秋长枫背着白衣公子,步履沉重,闻言怒视萧鹭:“师兄,你既有此闲工夫感慨人生,不如来帮我背着他啊。” 萧鹭“啪”一声展开折扇,遮住自己的脸,讪笑:“不不不,你师兄我只是个文弱书生,你不如找百里师兄……” 他一回头,只见百里虹正背着他那比半人还高的黑铁剑匣,冷冷地看着自己。萧鹭默默转过身,将未出口的后半句话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三人走了约莫三里地,直到暮色四合,烈日熔金,方才看见一个破破烂烂的道观,加快脚步走了进去,迎面三个青面獠牙的神像端坐神龛,供桌上的贡果已经干瘪,已经很久没人来了。 萧鹭将茅草铺开,秋长枫小心翼翼地把颜容放在茅草上,一旁百里虹放下剑匣,生起火堆,火苗跳动间,三人纷纷盘腿坐下。 萧鹭犹豫了一下,从怀里掏出一个玉瓷瓶,从中倒出一颗朱红色的丹药,肉疼道:“这可是医仙沐连毓上次赠予我的……算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更何况是美人。” “拿来吧你,废话真多。”秋长枫翻了个白眼,一把夺过丹药,背过身就往颜容嘴里塞,片刻后萧鹭听见她气急败坏的声音,“娘亲,这人牙关好紧,根本不吃啊。” “嗯?”萧鹭探头看了一眼,百里虹也投来视线,就在这时,那位颜公子却闷哼一声,缓缓睁开了双眸。 -- 薛凉月视线逐渐聚焦,他看见三双眼睛正齐齐盯着自己。 左手边是个姑娘,穿着一袭朱红色的窄袖圆领短打,背一把三尺长剑,乍一看像个少年。右手边是拿着扇子的青衫公子,衣袖上绣着白鹤松枝,再远一点是个赤膊大汉,身边放着棺材似的黑铁剑匣。 薛凉月目光在那剑匣上停留片刻,状若无意地移开,对这几人的身份已经了然于胸。 南阂山,松风下,百里剑匣,这人在五年前就有点名声了,至于其余二人,看那清澈愚蠢的眼神,许是跟着出来历练的松风下小弟子罢。 “此处何地?敢问……咳咳……”薛凉月偏头闷咳数声,眼中流露出迷茫之色,“咳咳……敢问三位是……” “在下萧鹭。”华服青年执扇笑道,“师承松风下林过。这是我小师妹秋长枫,那位是我大师兄百里虹。” “松……风下?”薛凉月眨了眨眼睛,疑惑丝毫未减,“那是什么地方?” “一个江湖门派。”萧鹭答道,他将折扇在手心敲了敲,“这位公子,你可是谯城颜容?” 薛凉月没有说话,眼中流露出警惕之色。 秋长枫看着他,道:“你无需害怕,我们是正派中人,与那些邪门歪道之辈不同,绝不会因为一把剑而妄加诬陷无辜。” “我是颜容。”薛凉月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 一旁百里虹忽然开口:“这几天你都遇到了什么,为何会沦落到这般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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