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烬不欲久留,武高也没远送, 倒是班小轩又热络地抱过来一堆叫不上名的杂草,看样子又是送给楼烬这位稀客的大礼。 看着灰头土脸的班小轩,楼烬心念一动,冲不远处的武高叫了一声:“师父。” 二人隔着些距离,这一声太突然,武高没听太清:“你叫我什么?” 楼烬道:“师父。” 武高显然愣住了:“师父?” 楼烬嗯了声,突然觉得很尴尬,又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武高和班小轩。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当年正是他的登神雷劫害得那么多人命丧黄泉,害得班小轩千年痴傻,害得武高连同时拥着妻子和儿子都不行,总不能轻飘飘一句“那啥,我就是如炼,师父这些年过得怎么样啊?”就带得过去的。 “替我……向师娘问好。”楼烬攒了下拳,转过身去。 武高在他身后道:“等等,你这是什么意思?” “……等过些日子,一切平定……届时我再来负荆请罪。” “不是,”武高一头雾水,“你——” “你”字只说了个开头,就看见楼烬逃也似地化成虚雾消失了。 武高和班小轩站在原地,班小轩无辜地把手中的花花草草往上一举,嘟嘟囔囔地发了几个音。 武高心不在焉地道:“嗯……他没拿走呀?” 班小轩歪着脑袋:“阿巴阿巴?” 武高忙蹲下身去:“不不不,怎么会是不喜欢小轩呢,是因为他还有事要忙,急着要走呢。” 班小轩吐了下舌头。 ----- 楼烬回妖界时,山欢已经回来了,安置江灼的那间屋子大门紧闭,窗户的缝隙里不断丝缕的寒气来。 见状,楼烬大松一口气——东极大概率是帮了他们这个大忙了。 他正要进屋,山欢的声音却从里面响了起来:“别进来!” 楼烬手中一顿:“如何?” “屋子里寒意太盛,我有东极赠与的法器护体,你受不住的。” “无妨,我从不畏寒的。”说完,楼烬还是推开了门。 只见山欢盘腿坐在榻上,掌心抵着江灼的后心。贯穿江灼前胸后背的大洞中心正悬着一枚晶莹剔透的透明圆球,楼烬猜想,那大概就是江灼的心脏了。 山欢正在想办法让江灼的胸口合起来,但显然是有些力不从心,额上的汗水已经将整个鬓角染湿了,甚至还在顺着耳后往下淌。 楼烬走过去:“我来吧。” “不必了。”山欢摇了摇头,脱力地笑了一下,“我来就是。” 但不论她怎么不要钱似的往里注灵力都不见那巨大的洞口愈合,此时的江灼就像一个无底洞一样汲取着山欢的所有灵力,连一点好起来的样子都没有。 楼烬将山欢拉了起来,道:“欢姐,我来就是。” “他是我弟弟。”山欢看着楼烬的双眼,态度很坚决。 “我知道,”楼烬知道她想为江灼做些什么,“但能者劳之,你就放一万个心。” 山欢愣了一下,擦去额角的汗:“差点忘了,你就是如炼。” “不是如炼也是一样的,”楼烬将袖口挽起来,坐在了江灼的身后,“我都想好了,就算东极真的不肯帮忙,我也有法子再给江灼做一个心脏出来。” “怎么说?”山欢扬眉。 楼烬从怀中掏出心口佛交给她:“用这个做就是了。” 山欢颇为诧异:“这可是从你身上剃下来的魔骨。” 楼烬笑了笑,什么都没说。 他先是轻柔地在江灼的心脏上抚了一把,似乎是施了一层咒决,这才开始正式施法。 从山欢的角度看过去,二人正好依偎在一起,江灼脱力绵软,楼烬就将他牢牢地护在怀里,好像在这一刻就算天塌下来都伤不到他分毫一般。 山欢看了一会,突然觉得有点羡慕,便收回目光,转过身往外走去。 才刚出门,一阵寒意就激起了她后颈的寒毛,山欢脚步停了下来。 “稀客啊。”她冲着一旁笑了一下,扬声道。 这一句的尾音拐了十八个弯,带足了戏谑和调笑的意味,悠悠地飘到了来人的耳中。 他从阴影里走出来,木着脸,不自然地咳了一声:“我来看看你弟弟……怕你应付不来。” 来人就是几百年都没有踏出极西之地一步的东极,此时穿着普通麻衣,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场,但偏偏脸色又带着些尴尬和羞赧。 “有如炼在里面的,”山欢打量着他,不明意味地笑了一下,“你早就知道他是如炼了,是不是?” 东极很快意识到山欢在说什么,沉闷地点了下头。 “什么时候?”山欢问。 东极犹豫了片刻,道:“赴烟第一次带着那小子来极西之地的时候。” 山欢回忆了一下,那还真的是挺早以前了:“然后你谁也没说?” “……没有。” “我的傻弟弟哟,”山欢叹了口气,“如果当时就知道楼烬就是如炼,估计能省下不少事。” “我只是……我想让你来找我,”东极的语气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我确实怪他们,但我也没想那么多。” 山欢看了他很久,好像有点无奈,又好像有点无话可说,过了会才笑道:“不管怎么说,这次真的要谢谢你。” 东极:“所以——” “所以改日再还你这个人情吧,”山欢道,“慢走不送?” 东极眼里的光瞬间熄灭了。 山欢觉得好笑,视若无睹地从他身旁走了过去。 她能感觉到东极没走,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她,无声无息的,像雪原上的狼。 她没叫东极别跟了,只问:“你还不走?” “你怪我吗?”东极闷闷地说。 “我不怪你,我为什么要怪你?”山欢转过身来,“我一直都知道你的宿命和你身上的责任,所以我从不怪你不肯出手相助。” 东极很不明白:“那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原谅我呢?” 山欢笑了笑,心道:或许是因为太羡慕那两个小子了吧。 但再转念一想,两个都是熬了这么久终于苦尽甘来的人,其实也没什么好羡慕的。 “我的好弟弟,就差最后这一道苦头咯。”山欢轻轻喟了一息,喃喃道。 然而就是这一道苦头却足足持续了七七四十九天。楼烬从始至终一刻未停,才终于将江灼胸前那个大洞补了起来。 彼时是深夜,油灯的芯子一跳一跳的,透过床幔,在江灼的睡颜上洒出一片温柔的光晕。 他一时半会还不会醒,还得等他的经脉和新的心脏完全融合才行。 本来楼烬和山欢都是想着用寒冰把心脏碎片粘回去的,但东极似乎是觉得这么做太过麻烦,又或许是有意讨好山欢,便干脆给江灼重新打磨了一个新的。 换了心脏之后,如果说以前江灼从外形上看不出任何作为妖的特点,那这会一眼就能看出来他大概是雪妖还是冰妖了。 ——他的肤色相比于之更淡一些,又不同于之前那种寒伤所致的病态的苍白,一头黑发也完全白了,眉毛和睫毛像盖了一层雪一样。 唯一没变的大概就是这一副绝世艳色了。 只不过,从前是石头美人,现在是冰美人。 楼烬心道:冰美人,还真是人如其名。 他坐在榻边看着江灼的睡颜,伸出手,轻柔地将头发别了过去,又顺着颊侧抚了下来。 如果江灼醒着,就能从那一双深邃的眸子里看出很多复杂的情绪,一些不忍,一些疼惜,一些责怪,还有点其他的,剩下的就都是深得像九天之渊的柔情了。 明知道江灼看不见,但楼烬还是将这些情绪都掩了过去,最后只笑了笑,轻轻地说:“好好睡,我去去就回。” 他出了门,山欢就在外面等他。 ——今天有件大事。 “你确定不休息一下?”山欢远远地问。 “嗯,不用了。”楼烬道。 山欢于是点头,指尖灵力流转,祭出了心口佛。 楼烬稳稳接过,从中取出魔气缠绕的骨扇来。 “先试试吧,”山欢道,“毕竟是你的魔骨,应该不会太难。” 楼烬深吸一口气—— 片刻后。 楼烬摇头:“不行。” 山欢:“不行?” 楼烬:“这聪明扇子不肯认我。” 山欢:“……你再试试呢?” “不用试了。”江灼的声音从未开的门缝里传了出来,“他本来就不可能是如炼,自然不可能与魔骨相融。” 山欢一边道:“你醒了?”一边又疑惑地看向楼烬。 楼烬无奈地笑笑:说过了,他不信。
第76章 劫难 “你怎么说的?”山欢朝屋内走去。 “就那么说的呗, ”楼烬道,“我总觉得以他的修为不至于看不出来。” 山欢本来把门都打开了一个缝,闻言又关上了, 回头给了楼烬一个晦明莫辨的眼神。 楼烬:“如何?” 山欢笑笑:“自己品去吧。” 楼烬跟着她进了屋,本还想详问的, 但看到江灼面色苍白坐在那里时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江灼先问清元如何了,易明如何了, 容嘉如何了,公上胥如何了,山欢一一解答,而他问了一圈之后好像是有点累了, 垂着眸盯着自己的指尖看, 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楼烬问他:“那你如何了?” “我……没事,”江灼挑起了自己的发梢,看着看着,轻轻皱了一下眉, 抬起眼来,“你给我换了心么?” 楼烬自然看到了这细微的表情,语气便古怪起来:“以前那个已经碎得拼不回去了,魔君陛下不会是在怪我未经允许擅自给你换了心吧?” “你在说什么?”江灼的眼神抖了一下:“我又不是白眼狼。” 楼烬挑了下眉。 察觉到楼烬情绪不对, 江灼语气软了一大截, 道:“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只是问一下而已。” “问一下而已?”楼烬点点自己眉心,“那你这里又是做什么?” 江灼的眉心下意识松了开来。 楼烬的心情却没有因此好起来,转身就走。 江灼把所有人问了个遍,唯独没问他, 而且在醒来之后看到他的第一句话还是这个。 他也不想和江灼置气,但他也不知道这股邪火是从哪里来的, 看到江灼那个表情,他就只想掐着江灼的脸问他,是不是舍不得原来如炼留给他的那个,是不是不乐意换了个新的。 他又把那个笑脸人头木拿出来端详了一阵,面无表情地收了回去。 ——人头木确实没说谎。 那只能说如炼在江灼心中的地位确实无法撼动了。 就是不知道这人到底执着个什么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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