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川的雨是金色的。 打在窗棂上的碎响脆如生珠投钵,扰人清梦。 苍厘眼睛睁了大半宿,好容易合上了,偏偏这阵子开始风吹雨打,好不热闹。 他脑袋也像是给那雨点子打了,且晕且疼。无法强求睡意,干脆撩开纱帐,坐到桌边,将半掩的窗户彻底支开。 此间近崖岸,居高临下,视野极阔。熏风拂槛过,目之所及处,江畔华灯如云卷云舒,晃得漫天雨丝璀耀,果如金针洗练。 苍厘并不讨厌雨。西凉的雨太少,记忆里唯一一场暴雨,却是红色的。 铺天盖地的血与火,声震四野的杀与哭。 十三岁的少年人孤零零站在雨水中,鼻息间凋殆的香气沉浮,想,他谁也救不了。 无论死透的十四公主,还是困在笼子里的祭司,抑或此刻的自己。 一个也救不了。 这是错的,但他说不出解决方法。雨落之前,他觉得杀死安天锦就能化解一切危机。雨落之后,他却不再这么想。 罗舍的困境,不是这场雨带来的。 同样,罗舍的陷落,不是杀掉谁就能扭转的。 往日祭司说过的一切,铭文淬火般烧在心间。有些不懂的话,忽然懂了。 原来最开始的时候,向着沧浪川许下的不是誓言,而是宿命。 所以他不讨厌自己,也不讨厌雨。 这么想着,苍厘鬼使神差般踏上窗台,咕噜一声翻进了缠绵的春雨中。他沿着江畔的灯火走,想,一个人在这种死气沉沉的地方独自待了这么长时间,难怪会养成那种性子,教自己一再误判了。 天雍府坐落东山之上,山中有峰数十余座。一带涂水宛转涉岭而过,于曲阿峰旁落作潜川。潜川城绕川而建,依傍天雍府而成东海第一大城。 苍厘已在曲阿峰顶的扶摇居中,被迫同牧真待了三日。 这三天中,月眉老将他们二人的脉络仔仔细细探过一遍,又不慎挨了一通雷劈丢了眉毛后,得出一个结论:苍厘能够中和牧真身上的诅咒。 因为苍厘是这七年来唯一一个能够站到牧真身边的人。 而借着他的存在,其他人,比如月眉老,才得以毫发无损地靠近牧真。 苍厘也就知道,天雍圣灵子所谓的七载闭关,并非什么潜心悟道,确是遭了诅咒,不能见活物。 犹记七年前那夜,天雍主府归垣峰上霹雳不断,烈火烧山。众人以为是渡劫,其实只是牧真引来的雷给枝繁叶茂的山头劈了个寸草不生。 九岁的牧真抱着星碟,完好无损地站在一片焦土中,周围没有半点生息,怎么着都有些魔头降世的意思。 自彼时起,从天而降的奇怪诅咒就缠上了他。但凡有活物接近到他附近百丈之内,即会引发赤色天雷烧身,劈不死也落个半死不活。 连他神通广大的师父月眉老也莫得办法。 月眉老自认穿越百丈地的密雷轰炸,难度高于在沸腾的油锅里游个来回。又道这赤雷合该长了眼,无论飞的跑的,一砸一个准;还会认人,砸他老人家砸得最凶,什么避雷的宝贝都不管用,掘地三尺也行不通。 牧家家主当然不能允许好端端一个天降吉星成了祸患。不惜易改曲阿峰头的五行格局,成困龙之洞,将牧真安置其中。名为闭关,实则关禁闭。 就这么活生生关到如今,才因着牧真的离奇失踪有了莫名转机。 苍厘点点头,深表理解。他被迫听了一耳朵天雍秘辛,只觉不妙——这些可不是外人能听的东西。 他直觉月眉老从自己脉中摸出了什么,一瞬间甚至动了杀心。 喉头荡起酴釄香气的一刹,果听月眉老坦言,道这诅咒本就来得稀奇,现在去得也稀奇。虽然目前这点风平浪静极可能出自两人立下的星辰誓言,不保稳、不知期。但权宜之计,聊胜过无。 亦未再于此多言,只要牧真跟好苍厘。说他若想出门,怎么都得带着苍厘一起行动。毕竟受诅咒的事,现在绝不能给人知道。至于如何彻底解决,会另想办法。 苍厘便明白,契约之事被揭过了。 誓言好解释,契约却不好说。毕竟正经人之间,可不会乱用什么契约捆绑彼此。 不知月眉老是没看到,还是没看懂。总而言之,目前一切暂归安稳,短期内也无性命之虞。 就是行动不自由。 苍厘想去探察潜川城,牧真这身份又断不会随他到处乱跑。月眉老离开前说得轻巧——要牧真跟着自己——那意思其实是要自己寸步不离地守着牧真,牧真想去哪儿了自己就得跟在一边,当一根合格的避雷针。 天经地义。义不容辞。 雨大了些,山下灯影腾如金雾,周遭愈显僻静。困龙之局果如其名,苍厘只住了三日,已经有了恍若隔世的错觉。 月眉老走后,牧真也跟着不见了。 苍厘知道这人本就不待见自己,又给师父一笔一划揭了老底,哪能有半点好心气。这几日怕是故意避着,连吃饭都要错开。 就很刻意。 他才不会上赶着去受气。实在无聊了就翻书,把房里能看的都看了,不能看的也都看了。 他就觉得牧真还怪会写日记的。 当下顺着日记的记载往崖岸边走。那里有株空心老树。牧真初至此地时,曾藏在树心中等人来找。后来发现没人来,还难过得哭了。哭着哭着睡着了,醒来后觉得风景甚好,心境又与以往不同,一口气把身上的荷花糖都吃了。 苍厘刚望见个树影,不加掩饰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他回头一看,牧真打个伞,神情莫测地看他,“终于耐不住了。” “你看我像要走的人么。”苍厘只着一件薄薄的中衣,此刻早被雨水浇透。他迎着牧真的目光笑了一下,“拐杖从没有离开瘸子自己跑路的道理。” “……你说谁是瘸子?” “我没说。”苍厘淡淡道,“这么晚了,不睡,找我有事?” “明日归垣峰设宴,贺我出关。你作为桂宫座上客,与师父一同出席。”牧真尽量平心静气,就事论事。 “明白,不会让你丢丑,毕竟我怕麻烦。”苍厘知他所想,随口保证,“你若实在担心,大可以将我拴在裤腰带上。” 牧真的耳朵蹭地红了,“你乱说什么!” “提供一个切实可行的方案。这么激动。”苍厘不明所以。西凉人以身涉险,常道“将命拴在裤腰带上”。他不觉得这建议有什么不妥。 “你…你当真……”牧真瑟瑟怒道,“不知羞耻!” 苍厘:…… “随你,你想怎么来,我照办。”苍厘懒得同人计较,转身往回走,将牧真柱子般绕了过去。 ——这雨一时半会儿收不住,闲庭信步的兴致被搅得一干二净,他现在只觉身上发冷发重,甚至想睡了。 牧真冷着脸追上去,顺手将人遮在伞下,“我们同去同归。但你不要离我太近,待在我一眼能看见的地方就行。” “嗯。”苍厘心不在焉应了一声,又听人刻意道: “告诫你,老实一点。到时候无数双眼睛盯着你,多少守点规矩,不要被人抓住把柄。” 苍厘头也不抬:“什么把柄?你的把柄?” 牧真:…… “你的把柄与我何干呢,圣灵子。” “你不要总叫我圣灵子!”牧真眉心一抽,像是给蝎子蛰了一口。 “那叫你什么?”苍厘当然知道他的大名唯有牧氏家主和月眉老唤得,连一般族人都不得直呼,一时觉得好笑,“还叫烟烟?” “你……!”牧真噎声瞠目,忿然作色,“你是怕别人看不出我们的关系?” “我们有什么关系?”这回轮到苍厘莫名。 “什么关系。”牧真凉凉哼道,“苟且关系。”
第22章 直接整不会了 “……你,”苍厘顿然无语,“话不能乱说。” “怎么,你也知道蝇营狗苟之事说出来丢人?” “你已经答应帮我了,无论当初是否情愿,现在都没必要冲我撒气。”苍厘轻叹道,“况且誓言由你所起。再如何丢人,也是你要我保密的代价,不是吗?” 他很明显地听到伞骨咯啦断了几根。 “我不清楚你为何不愿与天雍府一条船,但目前来说,我们确实在一条船上。”苍厘淡然相劝,“耐心一点,比赛结束我就下船。在此之前,需得保证船不要翻。一旦落水我们都不会好过。” 牧真眉眼有几分扭曲,瞧着却更生动了。他将人让进廊下,冷冷收了伞,“首先你要记得,激怒我对你没有半分好处。” “一般情况下,我不会首先做这种无趣的事。”苍厘看着牧真气呼呼地甩伞,蓦然有几分怀念那个空会张牙舞爪、没有半分施展余地的鼻烟壶。 “现在是入寝时刻,你若不歇息,也不要到处乱跑。” “……是我冒昧了。”苍厘颔首,“不过干躺着难捱,有空可否再写点新篇让我长长眼。” 牧真的眼睛缓缓睁大,既而羞愤不堪。 “你!”他一把握断了伞柄,“无耻至极!” “我是该先过问你的意思,但你一直不见,月前辈又默许我进书房,我就随波逐流了。”苍厘怪道,“你也没写什么不堪的东西,不用动怒。” 牧真干瞪着他,手臂渐绷若弓弦,将薄薄的衣衫撑得鼓胀,给人撩了鬃毛的小狮子似的,稍有差池便要一爪子挥去,将人撕成碎片。 “但以后可能不同,你会在日记里大书特书我的罪行吧。”苍厘看回去,眼底毫无波澜,“不过我一点都不会生气。倒是你,一五一十写下来,当心被别人看去,白做了誓言。” “誓言有约束行为的效力,不劳你费心。”牧真咬牙道,“我才不会浪费笔墨写你,不要自作多情。” 那我就放心了。苍厘想。 檐外雨丝暂停一刹,空中闷然一声响。两人齐齐扭头去瞧,只见天上破了个大洞,洞中坠下个庞然巨物,正正落在重岭之外。乍一看去,竟同山峰一般高。 “那是什么?”苍厘以眼摹着剪影,“一座塔?” “嗯。万古塔。比赛的场地。”牧真敛息道,“赛前三天放出,日中时分开塔。” 凭空落成一座巨塔,果然是圣阙的手笔。苍厘点头,“能提前踏场地吗?” “不行。”牧真一副‘你又在异想天开’的眼神,“你手里的使者印是进塔的钥匙,一旦进入会被塔记录,再出来就算退赛。” “还有呢?”苍厘邀道,“这个话题有趣,可以多说点。” “我不说,我要睡了。”牧真才不上当,拔腿便走。 “你总归要在赛前同我说明所有已知信息,尤其是可以提前做准备那种。毕竟多一份了解多一份胜算。”苍厘晓之以理,“动动嘴皮子的事,不会脏了你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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