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来,你本该成为加兰岛的守卫之一,是城堡里享受荣誉的剑士,不该在海上风餐露宿。” “我喜欢海,大人。北海的子民爱戴海洋。” “没记错的话,我们殿下很早就开始参与骑士的受封仪式。”德洛斯特晃动手中酒液,“我该想到的,你见过他。” 侍卫长没有否认。 “殿下……殿下不常来,他往往只出现在受封后的校场,在窗边观看剑术比试。平民出身的骑士需要耗费大半积蓄,才能铸得一把宝剑,偶尔……有的时候,他会随手送给那些人一把剑,‘破铁砍不过青钢,剑术比试的前提是双方武器的公正’,他对裁判说。” 骑士的脸随着声音再次低下,手中陈旧的剑鞘始终藏在披风之下。 “……但那时候他还是个孩子,而我只是那年受封的十四位骑士之一,他不会记得我。” “你却记得很清楚。” 骑士没有应声。 黑发贵族望着自己的酒杯,酒液鲜红,在日光下晶莹剔透,使人想到了那双眼睛。 那不知何时、又是因为何故出现的一双红珊瑚。 他闻着酒香,困惑并没有妨碍他品味这一切——无畏之人的软弱,高贵血脉的沦落,还有上位者的慈悲。他几乎是心生怜爱了。 “我又何尝不是呢?”他宽容地说,停下对骑士的追问,“往事历历在目,我几乎是看着他们长大。我们的王子和公主品德高贵,纯洁烂漫,每晚都听着童话入睡,剑与骑士,勇者打败恶龙,邪恶战胜正义……” “……但我不爱听那些故事,我喜欢历史。” “历史里伟大的人物总在消亡,古老的家族总在没落,一场变革诞生了,再由胜利者书写——历史记录着一个世纪以前,德洛斯特被宣布反叛,从大陆来到了这片海上……父亲总说大海接纳了我们,但德洛斯特不该忘记,这个被流放的家族扎根于帝国丰饶的土壤。” 最后他抿了一口酒。 “历史还告诉我们一个真理,使人高贵的不是血脉,是权力。” 除了涛声和海风,舱室里落针可闻。 利瑟尔·德洛斯特转身去看侍卫长,“轮船就快到了,信天翁早已飞越大海。” 侍卫长说:“是的,大人。” “在这之前,德洛斯特的另外两艘主舰和船队会比我们先一步抵达。海蛇号虽然沉没,但你的老朋友红鳞号正在等候。” “是的,大人。公爵阁下一定很想念您。” “托那条黑尾人鱼的福,迷雾大概已经和死去的人鱼一起消散,消失之岛重现,省去了很多找寻的功夫——你知道我们在做什么吗?我的侍卫长。” 侍卫长深深鞠躬,那是完美无瑕的恭敬礼仪。 一层之隔的舱室内,老者正在向青年解惑。 “……趋利避害是人的天性,忠诚和荣誉往往需要建立在稳固的统治之上。” “所以……所以我们始终见不到北海的其他贵族和军队?” 伊登手上捣着草药,脑子里却徘徊着底舱水手们的闲谈,不论人们所言真假,海上总是不缺各种各样的消息。传说中的目的地近在眼前,他每天都要带着一肚子疑问来到船医室。 “这些天我听了不少,他们都知道加兰海姆是这里最古老最尊贵的家族,属臣像海上岛屿一样多,什么守卫着不同港口的五大公爵,指挥着不同船队的统帅,永不沉没的战船……但除了德洛斯特,一路上我们没见过其他人……和其他船。” 老人站在书桌前,短短一个月,他瘦得好似皮肉已被风干。唯独手上动作平稳,捣药的动作始终没有停歇。 每当一个问题提出,他都需要回忆很久才能解答。 “……失去领主镇压的海盗就像鬣狗,已经毁掉了不少港口和贵族。当生存都成了问题,人们又何来余力拥护主君的权利?”苍老嗓音低了下去,“这片海域很美……很美,却从来不是祥和良善之地。” 伊登望着宁静的晴日海面,很难想象这里是如何爆发战火和不祥。 “但艾格在这里长大……你也来自这里。” 这样的海会诞生怎样的人们?这样的远方会有怎样的图景?异乡来客免不了心生向往。 “我——”他小心翼翼地请求,“我能听听那座岛的故事吗?你是加兰岛的学士,对吗?医生,你知道那里的故事,你在那里看着艾格长大。” 一瞬间老人捣药的动作停住了。 仿佛有一串无形的脚步在他身上践踏而过,脖颈和腰背渐渐弯下,老人手扶长桌,没有发出声音。 大概是悲伤,伊登惶恐心想。以及一些他没法了解的、比悲伤还要沉甸甸的东西。 他低下头,飞快转移话题:“奥,我忘了告诉你,艾格的眼睛有办法好起来,人鱼会帮忙,我们不用太担心。还有,还有……我觉得那些守卫都挺好说话的,你也可以去看看艾格。” 他隐约明白自己和老人的角色,亲人,友人,俘虏,海蛇眼里可以用来威胁的工具。与此同时,他摸了摸怀里那张听写得来的火.药配方,向来榆木疙瘩一样的脑袋经由这些时日的解答,居然也稍微明白了艾格给他留下这张羊皮纸的用途。 工具如果拥有筹码,是不是也能多一份安全保障? 老人却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只是重新摆动双手,颤抖着取过桌上草药。 伊登跟着他更卖力地开始捣药,“这是什么药?我们做了好多。那种失明难道服药会有帮助吗?” 老人却说:“是……伯伦的药。” “伯伦船长?”伊登哦了声,“他看上去确实很需要草药。” 一直到所有的草药都收拾完,老人才直起身子,看着自己双手道:“这里的人们常说,一个人如果死在海上,尸体得被带回家乡,否则灵魂将无依无靠,永远漂泊。” “我们快要上岛了,医生。” “……我仅剩的愿望。”他说着伊登听不懂的喃喃低语,“孩子们平安无事,轮船安全抵达……最后,最后再看一眼赎罪之地……” ……如果在那里下地狱,万恶的、焦灼的魂灵是否也能找到一两分平静? 然后,某一日,伴随光芒渐盛的日出,海鸟由远及近,云雾由浓转淡——岛屿出现了。 那里看上去没有地狱,也无法通向天堂,举目只有无限高的天和无垠的海洋,孤岛寂静如沉睡。 艾格在清晨时分打开窗户,下意识面朝船头所指的方向。 人鱼嗅到了透窗而来的风,透过一眨不眨的红珊瑚,他望见血色瞳孔里的晨雾在消散,黎明渐渐清晰,接着是岸的轮廓,雪山的影子。他比瞭望台的水手先一步认出。 “……看到了。”他告诉他,“加兰。”
第67章 异乡人说起这里, 常常说到这片海域的难以征服——在这轮船无处不达、航线连接着无数新大陆、充斥着征服与被征服的时代,却从未有哪个内陆王庭征服过最北边的海。 征服——海与岛屿自古都在,这里的人们不言征服。城堡里最年长的学士历经远航、迷失、周游、以及最终的回归, 会告诉你故事并不重要, 人也是,不同的船只、各色的人群, 一直只是永恒海域里转瞬即逝的声音。这里的人们催促孩子去看看大海, 去经历大海, 船只如何乘风,潮涌往哪儿变向,而人们应该怎么向海生存。规则就在那里,如果不去遵守,大海眨眼就能将你吞没。 艾格不喜欢历史,不喜欢乖乖坐在书房里的课时,更不爱听长者繁琐的唠叨, 但破窗而来的风依旧给他带来了每一种熟悉的声音。 “我听到了。”他说, “海鸥。” 鸟鸣像船哨, 响亮得让人想到远方岛屿上的无数次展翅和降落。 身旁的眼睛为他一一辨认过舷边每只海鸥。 “远处……岛屿, 更多。” “悬崖上有它们的巢穴。” “悬崖。”人鱼去眺望。 “山是什么颜色?最高的那座。” “白色, 棕色……还有太阳的金。” 艾格在椅子上坐下,感受了片刻此时的气温, “……棕色,那是雪融化了,这里就快入春。” 海风吹过来,他伸手把身边飘起的长发压下, 触碰到比空气更冰冷的皮肤,“我离开这里的时候是冬天。” “冬天。夜晚。”人鱼将脸贴向温热的掌心。 “风很大的夜晚, 船只需要借着那阵风和夜晚的海潮才能走得够快。没有航海仪的时候,星星会告诉船只航行的方向,我抬头去看夜空,但是星星都不见了,出现的是暴风雨和一场海啸。”艾格问他,“现在想来,那会儿是你在发脾气吗?” 人鱼正在凝神倾听,忽然被问到,耳鳃不由微微张开。 他没有反驳,然而“发脾气”听上去实在不是个好词。一边向人类挨近,他一边亲吻颊边的手腕,“……是它。”推出了死无对证的同类,“它先动手的。堪斯特。” “这样吗?原来如此。”艾格配合他堪称从容的指控,没让语气里的笑显露出来。 但人鱼依旧感到了那一点笑,于是鱼尾蹭过膝盖,不停地去嗅他喉间细微的震动。 这不再是需要再三斟酌的事,笑声,对视,甚至呼吸,人类脸上每一个表情都可以被当作多触碰一点、多抚摸一点的表示。亲吻从喉咙开始,轻轻几下,一路向上。 在这种一切都还没彻底醒来的清晨,船帆未张,海浪徐徐,偶尔落地的海鸟在甲板慢悠悠踱步,没有任何事情是急切的,然而海里的动物始终学不会在这种时候让意志镇定下来,哪怕一点。 停在长发间的手不得不施加足够的力道,一遍遍顺过他的后颈,来平复整条脊背的战栗,以及底下尾巴贪得无厌的缠绕。亲吻经由长久的呼吸交换,变成鼻梁一下接着一下的轻碰,人鱼嗅闻开始向下。 轮船的苏醒不过就在眨眼间,窗外人声已然明显。艾格把他的脸握住。 “你不是树精,你是人鱼。还是条等着长心脏的人鱼。”对面喉咙里传来一点模糊的咕噜声,他亲了亲他的鼻子,“早起第一件事,给自己安排一下进食。” 这条能把伤口当涂鸦划的人鱼显然早就忘了这回事,艾格日常得通过他的嗓音来判断心脏的长势。嗓音在修复,则心脏在长出。 “或者你更想继续昨天的事?”今早还没怎么听到他的声音,艾格从桌上摸出一本书,人鱼低头,盯着看了两秒,接了过去。 “翻开来,念给我听听。” 那是本没有署名的航海日志。看得出来日志主人肚子里的墨水实在不多,整本书由大量绘图和少量文字组成,描绘了一艘轮船每天的航行,还有那些登陆过的岛屿图景。 书由人鱼前几天从柜子里翻出,与其说他对人类的书籍或文字好奇,不如说他试图扫清他在人类世界的所有盲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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