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这里合该有一个疑问, 艾格就快把他的两只耳鳃抓过来好好问问。 然而伴随这一瞬完全陌生的触感,有什么东西从腿上一下子窜到头顶,就那么窜出在脑海里:那是一顿果酒, 一片尾鳍, 还有一个不伦不类的吻手礼。 黑暗把触感放大,模糊的细节终于开始清晰, 醉鬼是怎么大摇大摆做客这间舱室、使唤舱室的主人……进屋前还没敲门。 刚刚抓住一片耳鳃的手停了两秒, 艾格说:“……好吧。” 但手没有收回, 他依旧握住这张还在腿边徘徊的脸,把他提了上来,提到视线平行的高度。再次回想许久,才道:“那原本是一个吻手礼,在手上,不该是脚或尾巴,表示——” 海里的动物不必熟知人类的礼仪, 这不是纠正。 他只是想告诉他:“表示问好, 感谢盛情, 以及……‘很高兴见到你’。” 人鱼凝视他, 灰瞳里的幽光静谧。他一定是完整听进去了, 吻手礼。脸颊在手掌间眷恋而轻柔地蹭过,蹼掌执过人类的手。 他低下头, 慢慢嗅过手腕皮肤,先吻手背,再吻指节,最后亲吻指尖。 也许再也没有哪个懂人话的动物, 能把“吻手”两字领悟得这么彻底,感觉到气息又来到袖口, 止不住的痒意,艾格不由发笑,他用手掌停住这张慢吞吞的脸。人鱼抬头,他低头,左脸碰上抬起来的右脸,轻轻一贴,退开,“除此之外,贴面礼。” “比起吻手礼,这个让我们看起来——嗯,更熟一点。” 一秒不差地,人鱼有样学样地再次贴来,右脸贴上左脸。 另一边长鳃却掀起,倾听含义。 “贴面礼——早安,晚安。”艾格摆正他连脖颈一起粘过来的脸,“偶尔还表示,‘是时候道别了,下次再见’。” “……道别。”屋子里响起了尾巴拖动的声音,尾鳍拍打地板,轻轻一下。 艾格原以为自己不可能懂得一条人鱼尾巴的语言,这会儿却发现耳朵已经在分辨,比起每次点头说“好”的声响,更快却更轻,这条尾巴此刻好像在说“不”。道别,不。冰凉的长发滑过手臂,一缕接着一缕落上脸,他还在凝神去听,脸却被捧住,额头被同样冰凉却柔软的东西轻轻一碰。 他慢了几拍才反应过来,是一个冷不丁的额头吻。 “……嗯?” 这一下可比吻手礼熟练,艾格摸了摸额头,“你知道什么意思?” 手被拉过去,再次按上脸,人鱼点头。眼睛之上的亲吻,用海里的嗓音道来,让人相信那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神秘真理,“……祝福,祝福……一直都在。”他无疑知道。 艾格倾听,好一会儿才问,“……哪里知道的?” “轮船来回……群岛,北海,堪斯特,海上总有人类……很多。” “嗯……放眼整个海底,你可能是最博学的人类专家。”艾格在黑暗中回忆,盛夏群岛多贸易,北海多战船,堪斯特少有通航,渔民却以海为生,“轮船不少,你一定也学了不少。” 以至于自伤,伪装,忍耐,各种绝技样样不落。 这样想着,手指已经沿着侧脸轮廓来到了他的下巴,光滑而坚硬的骨骼是最为适应洋流的弧线。感受到对面的视线随着下巴一起抬起,目光的停留之处曾经屡屡疑惑,此刻却不难猜测,眼睛,鼻子,嘴巴。手指依照顺序,探寻过这张瘦削的脸,最后停于耳鳃的根部。 指腹下的皮肤削薄,血液与脉搏在汩汩跳动。鱼类的温度本该与深海同源,最冰冷的血也会发烫吗? 艾格倾身上前,亲了亲对面的鼻梁,又向下寻找,找到了不知何时已经完全屏住的气息。 人鱼因绝对的亲密动弹不得。 “萨克。”他退开一点,提醒,“呼吸。” 声音对行动的支配比本能更奏效,呼吸一泄而出,如无限焦渴里拼命涌出的泉。 仅剩的间隙消失,然后是一个长长的、濡湿的亲吻。他在黑暗里尝到一点咸味,像海水。 轮船上经常出现眩晕的症状,海波汹涌时,烈日灼热时,或者极度饥饿渴水时,眩晕让海上新手头脑发昏,行动迟滞,对眩晕以外的一切症状丧失感知,海里的动物竟然也是如此。 那是所有前所未有的症状的汇集,黑鳞在衣物上越蹭越远,蹼掌在脊背上越滑越深——像是来到了什么味觉的天堂,他喉咙的动静让人相信所有饿极了的动物就是这么吃饭的。 直到“咔哒”一声,房间那头关窗的声音一下子响起。 艾格不由抬头,屋子里唯一的那双眼睛却没有去看。蜷缩起来的尾鳍拍上木制的床壁,留下比窗户更重的啪嗒声响。 紧接着门被敲响,艾格说了声“进”,属于侍卫的脚步响起在屋内,晚餐被人一言不发地送上,脚步很快离开。 门被轻之又轻地关上。 一连串动静结束,艾格把脸从声音来源处转回来,转向身旁的脸。没记错的话,那个窗口可以把室内一览无余。 “所以,窗户一直开着?” 人鱼看着他,说:“窗。”声音沙哑如渴水。 艾格捻了缕他的头发,这才发现早已干透,“你已经很久没待在水里,快要一天一夜。” 人鱼依旧看着他,说:“水。” “现在是什么傻瓜在学语吗?”他轻轻拍他的脸,“醒醒。” 回答他的是落在手心的细密亲吻,接着人鱼抬起脸,再度凑上前。 不得不把他脑袋按住,“用你聪明的脑袋瓜思考一下这个问题,你能离水多久?” 眼睛被迫从人类脸上移开,移到地上的尾巴。除了湿润的尾鳍,黑鳞早已干透,还剩半条没有蹭上卧榻。 “……很多天。”人鱼回答。 很多天?艾格想到刚刚鳞片的触感,那可不像是能脱水很多天的样子,他从床边站起,“去找找房间里的木桶,如果不回海里,你缺一桶水。” 想到打水还得求助刚刚帮忙关窗的侍卫,他不禁又回头,捏了捏那对置身事外的耳鳃。 “还有,下次记得把窗关上。” 下次——短短两个字,仿佛打开了什么不得了的开关。 鱼尾开始动了。 这算得上是个格外陌生夜晚。 海水灌满,灯光熄灭,艾格确认了始终跟在一步之内的尾巴终于滑进了那个水桶里。他开始用气温、湿度和窗外的鸟鸣来判断时间,而不是光亮的变化。比起就快熟悉的黑暗、室内一直存在的另一道呼吸……更明显的转变出现在熟睡间,没有幻音,没有幻象,属于诅咒的噩梦彻底远离。 他稍微睡着了一会儿,又醒来,听到一点来自木桶里的水声,接着陷入更沉的梦境。 再次醒时他以为这是一场长觉。 直到发现耳边没有鸟鸣,不见人声,等了一会儿,水声也没有出现,皮肤上是浓夜特有的潮湿寒凉。 他好像知道了什么,还没睁眼手就往旁边伸了伸,果不其然,摸到一只冰凉的手臂。 “……萨克。”他确定让自己醒来的不是别的,而是床榻旁的视线。 收敛干净的呼吸放出,变得明显,让耳朵一丝不漏地听见。 “……在。” 艾格在他凑近时先摸他的头发,半干,再向下摸了摸鳞片,全干。大致知道了这条尾巴移过来的时间。 又一次半夜醒来,倒是没有太多困意,但这种劣习显然不该被纵容。他从床上坐起,撑着脑袋醒神醒了半天,才睁眼开口:“你要知道,船上的规矩,一个人半夜只能被惊醒两次,第三次的时候,任何打扰他的人……” 人鱼凑过来听,虽然听见不需要凑那么近。艾格把额头抵上他的额头,扯过竖起来的耳鳃,低声告诉他:“……会被判处死刑。” 闻言,人鱼的喉咙里发出了一点咕噜声,听起来竟然有些像笑。 他对着咫尺间的脸颊嗅了又嗅,气息落上人类的眉心,换来一个纵容的闭眼,于是尾巴卷上床榻,卷过人类的脊背。 很明显,他的选择是死前再亲吻一次。
第65章 明亮, 灼人,像梦一样,北海也会有这种连续不断的大晴天吗? 雷格巴禁不住疑惑这些时日的好天。 传说中这里海雾缭绕, 冬季和雪山山脉一样绵延漫长, 一路上见多了阴天和风暴,整艘船的人都对这每天准时准点升起的太阳啧啧称奇。 反常让人不安, 哪怕是绝对的顺风好天, 巫师免不了对着远海看了又看。 这些天他听多了底舱间的酒后醉谈, 商船的水手和海蛇号的士兵不一样,未曾经历过军事训练,口舌难以管教。 眼看着这艘船就要前往传说之岛,短短几天潘多拉号流言四起,加兰海姆的红发后裔已经从一个脑袋两只眼睛变成了三头六臂,而德洛斯特在故事里已经斩杀了几百头海怪,战胜了几千艘海盗船, 终于寻得了他们遗落的主君, 成为了北海有史以来最得力的属臣。 世人总对贵族的荣誉和忠诚信奉不疑, 就像相信主教的慈悲和公正, 因两者的共同特点是从来不曾出现在人群里, 认识全靠传颂。 巫师听得心烦意乱,他知道现实不比童话和歌谣, 歌谣里君王的统治牢不可破,骑士满脑子都是忠诚和守护。现实是死去的亲朋友人不会复生,消失的家族再难重现。他只好埋头做些自己擅长的事,比如编写他的巫师手札。 手札上关于树精的内容都是尤克的笔迹, 他延续那些笔迹,正记录到人鱼的神秘力量有哪些, 落笔有太多不确定,不由收起纸笔,寻去船头舱室。 来到船首楼,本该寸步不离的侍卫都不在舱室门口,他左右看看,迈步进屋。想去找那条神秘动物,目光在室内扫了一圈,却不由自主转去了窗边人影。 嘴边一声“艾格”咽了回去,巫师停下脚步。 那人影正靠着窗框,单腿曲膝坐在宽大的衫木窗台上。窗扇大敞,让远山大海成为了此间唯一的背景。而他赤着双脚,枕着这漫天懒洋洋的日光,正在百无聊赖摆弄着一把短.枪。 远山无声,满室宁静。 独属北海的晨曦将窗口种种勾勒,逐一镀上金光——杉木雕花,透明玻璃,金属与宝石组成的枪,红发,皮肤,侧影的轮廓,以及一半都藏在睫毛下的红珊瑚,分不清到底哪个更闪闪发亮。 高天之下尽是粼粼波光,银色的海上白鸟盘旋,偶有一只海鸥落上船舷。晨风入窗,他被啼鸣吸引,在飞鸟振翅间抬起脸,红发和衣领同时被风掀动,整个人像是由日光与海风塑造。 巫师从未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意识到,是的,轮船已经来到。这就是传说之海的晴日,奇异,美丽,犹如诗歌所唱。 一时半会儿,他没有出声打扰这阵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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