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墙坐着的余让微抬起脑袋,瞥了一眼对方方向:“你浑身是血,现在从这里出去,立马会被人发现。” “你要干什么?!”男人喘着粗气对他怒目而视。 余让笑了下,有些无力地又垂下了头,低声呓语道:“好了,接下来让我们来聊一聊。” “比如,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得了什么不可治愈的疾病吗?” 余让闭了下眼睛,头脑昏昏沉沉,疼痛的感觉反倒消失了,对面那个失序的男人大喊大叫了一会儿,后又悲怆地开始自我介绍了起来。 他说他叫什么名字,来自哪里,经历了什么困苦挫折,在一切即将变好的时候,生活又如何给了他一记重锤。 余让没有听清他在说些什么,低声喃喃:“好的。” “是啊,真可怜。” “……”周围声音变弱,余让松开按在腹部的手掌,他一只手握着胸口的匕首,手指轻轻紧了紧。 [拔出来会比留在里面死得更快。]余让心想。 对面男人敞开了话题聊自己的痛苦,聊自己用攒了很久的一笔钱去从来不舍得去的商场消费,去从来不舍得坐的空中餐车用餐,满心欢喜却被人避如垃圾。 还聊他借了一笔钱买了昂贵的衣服,明明只是穿了一次,连标签都没撕掉,为什么不能退呢。 难道因为是外乡人,所以享受不到公民的医疗,享受不到本地公民的正视,甚至不可以退款? 余让没听他说什么,他闭着眼睛,呼吸声音变轻。 嗡嗡几声震动。 刚刚两人争斗时,从他口袋里掉落的光脑有信息传来。 余让没有动,像是没有听见。 光脑又震动了一下。 余让反方向偏过头躲开,他在躲避信息传来的声音,一切感官都模糊的情况下,信息的震动声竟尤为清晰。 光脑震动几下终于停了下来,余让的眼皮已经抬不起来,他轻呼出一口气。 对面男人还在聊自己的悲惨生活,声音断续而模糊,如同催眠曲。 余让在催眠曲中缓慢而迟钝地想,在自己彻底失去意识之后,这个男人会从这里离开,因为浑身的血和慌乱的神情被人盯上抓住,这个男人身体其实算不上太好,挣扎不了什么。但愿他没有带满身凶器在身上。 应该不会,他刚刚情绪如此激动伤人时,拿出的也不过是一个小匕首,他身上应该不会再有什么更夸张的武器。……或者他不选择离开,那这个被锁定的卫生间会出现异常状态,之后会被工作人员发现。 余让大脑钝钝的,一会儿想着负责维修或者管理的工作人员打开门时,看见自己满身是血的尸体,紧张惊诧的模样。 想到法宾来上班,拿到医疗卡,听闻这次事故…… 余让顿了顿,把这个念头甩出脑袋。 他开始感觉到一种奇怪的安详感觉,他想到了爸爸妈妈和妹妹,想到了小学时的同桌,幼儿园放学回家路上遇见过的那只白色长毛的流浪狗。 他什么都想过了。 兰姗和麦阿弥,养育院里的养育师。 光脑又震动起来。 这次是来电提醒。 声音轰得一声把余让从残梦中炸醒。余让躬起身子。 来电停止后,隔了没一会儿,又响了起来。 余让往光脑相反方向偏头。 他几乎烦躁地喃了声闭嘴。 絮絮不休的流浪星人看了过来,将死的心态让他也沉寂下去,他哈哈大笑了两声:“你要死了,还有人找你,想接电话吗,求我我或许会考虑。” 余让坐靠在门上,没有搭腔。 这个虫灾星来的异乡人气喘吁吁地走过来,他踩住余让的光脑,低头看,分辨了好一会儿,才看清上面的名字。 “舰……长……”他识字儿童般念出。 余让没有搭腔,隔了非常漫长的时间。 他仰头后靠在门板上,满脸的汗珠落下,轻笑了一下:“你叫……卡卡莱,对吗?” “……” “卡卡莱,你想不想接通这个来电,你可以宣扬自己的成功,电话那头的男人,就是之前那个让你陷入这种痛苦状态的罪魁祸首,你不想当他的面讽刺他的目中无人吗?” “……”卡卡莱被蛊惑般,犹豫了片刻,而后醒悟过来哈哈大笑,“你以为我是蠢货吗?你们这些在安全、和平地方长大的人类,就是这么把人当傻子戏耍吗?我接通这个电话,岂不是帮你求救了?” 余让迟缓地笑了下,他闭上眼睛:“随便,反正我们两个都要死,我死无所谓,反正……我已经享受了三十年人生,我的伴侣……我的家人……未来还会享受一百多年的人生。” 余让抽了口气,说话的声音已经接近了呓语,他断断续续地抽声:“……你死后,不过是给你们矿区的外来者、你们这些……千里迢迢来的偷渡客……你远在故乡或许还活着的亲友,让那斯,乃至整个联邦都更厌恶他们的存在。” “……”卡卡莱沉默了片刻。 余让这次沉默了许久,他失去意识了几分钟,才继续笑着道:“那斯很多民众,都曾在媒体面前抗议政策、抗议外来人……你说你们为什么就不能在媒体面前诉说自己的遭遇呢……?” “你生病了……本该得到治疗,却因为是矿工,被拒绝接受平等的治疗手段。” “你可以……为你们矿区的人、为未来可能来那斯的家乡人,发出一些声音。” “嘘,接通电话……说你需要很多媒体,要告诉全那斯的人……你们这些外来人如今是什么……” 余让话没有说完声音就缓慢弱了下去。 卡卡莱沉默了好一会儿,面前这个男人性格和行为都实在太过于古怪,他脸上从没有过惊惧害怕的情绪,一直都像在街上被撞了下肩膀一样淡然。 别人因撞到他向他道歉,他面无表情扫你一眼,再漫不经心收回目光,不回说没关系,只头也不回离开。 你在他的眼神中,会觉得他傲慢,看人像是在看路边无关紧要的虫子。 可他被人刺伤,神情也是如此。真奇怪。 卡卡莱确信即使是身患疾病,无法医治的自己,在面对尖刀,仍旧会感到疼痛而后大叫挣扎。 他理解不了这个人行为逻辑,但却好似能够被他说的话蛊惑,不管是虚弱却带笑的声音,还是缓慢的语调,他甚至知道自己叫卡卡莱,能准确喊出自己的名字。 他在认真听自己说话,他了解了自己的苦楚,卡卡莱这名字发音带着虫灾星特有的腔调,矿区的负责人,一位工作年限满三十年,终于拿到公民证的外来人,都一直喊自己卡尔莱。 这个男人却能喊对自己的名字。 他问余让:“你为什么?” 他以为余让已经昏迷、甚至已经死亡。 ——那斯公民,在被刺入这么多刀后,仍旧能够意识清楚地说那么多话,基因选择下的最优秀的人体机能,这已足够让他羡慕不已。 他没准备让余让回答,准备安静地退回去,等待属于自己的死亡。 脚下的光脑又响了起来。 卡卡莱低头看了一眼。[舰长。]靠着门失去意识的余让,一直垂着的脑袋轻轻微动了下,他的手指捏了捏自己胸前的匕首,低声道:“因为我,期待死亡。” 过去思考太多,怕会让人伤心、怕影响到别人,企图选择一种可以让所有人都能接受的死亡。 “很累。” 卡卡莱弯腰捡起了光脑,他神情严肃,看光脑屏幕如同看仇敌,而后他伸手,接通了这通来电。 这通来电并没有改变他的命运,也更不可能改变外来人的命运,这时的卡卡莱不知道,他甚至在余让缓慢安定的声音中,产生了希冀。 ——他仍旧想活下去。 电话那头传来男人温和耐心的声音,他开口问:“余让,你很久没有回信息,也没有回家,发生什么事了吗,我有些担心。” 余让在阿德加内的声音中,缓慢地拔出胸口的刀。 他低声解释道:“舰长,没有关系的,你知道我所发生的一切都和你没有关系。” 他不确定阿德加内有没有听到他的话,他并不担心卡卡莱会做什么事情,阿德加内是个聪明的人,显然不会顺着自己哄骗卡卡莱接电话时的话来做。 余让脑子迟缓空白了片刻,视线模糊中好像看见一团光亮中,很久没见的爸爸妈妈朝自己伸手。 他看清了他们俩的脸,还很年轻,是自己刚学会走路没多久时,他们的模样。 余让握着匕首,贴着门框,轰然倒下。 他感受到了难以言喻的宁静,像被母亲肚内的羊水包裹。- 余让做了个长梦。 梦中母亲抱起刚走路时摔倒在地的他,拍拍他受伤的膝盖,爽朗笑道:“哎呀,摔跤了,没事,爬起来就好了哈哈。” 他怀抱着母亲后颈,在母亲脸颊上亲昵地蹭了蹭。 “今天让让真棒,摔跤都没有哭。” [妈,我不爱哭。]余让突然睁开了眼睛,他身上插满了治疗仪器。他抬起头,身处的空间他并不熟悉,周围一切都很陌生。 余让转头,正对着床的一块玻璃面板上,画了一个黄色简笔太阳的logo,旁边用联邦通用字体写了:[欢迎来到阿波罗号,祝您的星际航行一切顺利。]余让抬起眼睛,玻璃面板上面一个巨大的景观似的玻璃屏幕。 一颗雪白的星球沉默地在黑暗的星空中转动着。 ——那是正处在冬季的那斯。 余让在自己所不知情的情况下,离开了生活了三十年的那斯。 他离开了那斯。 就像当初离开故乡。
第29章 29黑色小狗(一) “他现在怎么样了?” 阿波罗号内的专用治疗室内,阿德加内躺在治疗椅上,和娜芮尔沟通完眼睛治疗方案,他沉声询问。 半个标准时前,娜芮尔的工作信号机,收到舰长治疗室患者苏醒过来的消息,阿德加内闻言应了一声。 娜芮尔就自行安排医疗成员去检查余让的恢复状况。 治疗椅旁的仪器内推出了两颗放在培养液中的义眼,那两颗眼球在清澈的培养液中如同活物般转动着。 “他身体内的治疗仪器大部分都拆下,按照身体状况来说,恢复得不错。”娜芮尔打开了培养液,一个长臂金属仪器把眼球从培养液中拿了起来。 阿德加内的治疗椅微往后倒,他仰着头:“我待会儿去见他。” 娜芮尔说:“你确定要安装义眼吗,舰长?你眼睛的恢复程度已经很高,现在也已经可以模糊视物,再等待一段时间,或许能够完全恢复。” “现在安装义眼,后续不仅需要频繁更换,或许还会使自己的视觉神经退化,以后需要终生更换和使用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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