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临云停下脚步:“到了。” 他手指之处依旧昏暗无比,光球的照耀之下,众人看到一道石门压得严严实实,灰尘与刻痕共存,藤蔓遍身,隐约可见诡谲的纹路如流水,刻满整座石门。 叶临云掏出一张符纸,道:“这是陆前辈琢磨出的法子。” 说罢他把符纸按在石门中央,食指固定,整个手腕巧妙地一转,灵力注入,只听轰隆一声,石门缓缓升起。 叶临云道:“即使有这个法子,我们也从来未曾进来过。” “好吧。”文无耸耸肩,拍了拍托着白骨的席子,用一种对方仿佛就活生生站在他面前开玩笑的语气道,“封存千年的陵墓正在欢迎你的到来,陆亭长。”
第18章 失昼夜(十五) 放眼看去,神台同禹域的大殿差不多的大小。 一条黑色巨鱼盘踞在高台之上,作劈波斩浪之姿,在鳞片的缝隙间长着青油油的小草,乍然一看,仿佛它还在水中、在水草环绕中游动,它身侧,一群小鱼爱怜地追随。 从顶部筛过来几束阳光,正好罩住了参光紫贝,像是给它们划定了一方小池塘。 没有一个人走动,大家都被这“千年陵墓”所震慑,一时无人敢前。 叶临云嘴长了半天又合上,觉得这里蛮荒如鬼魅。 荆苔轻轻吹一口气,冷静地指挥抬席子的四人把陆泠挪到石台上去。 江逾白他们略微迟疑了一下,才迈步而入,小心地踏着步子,生怕惊扰了这里的魂灵。他们的脚步声虽小,但隐隐带着回音。 大概四五十步的样子,他们才走到塑像下。 荆苔跟随其后,忍不住抬头一望,只能看到参光高昂的鱼唇,他情不自禁地举手要去探——可惜太高了没探着。 腰上忽然环过来一只手,文无站在荆苔身后,问:“想摸?” 荆苔下意识地点头,只觉身体一轻,文无竟然把他举了起来。 他久久未动,文无笑道:“不是想摸?”荆苔这才觉得自己这个想法有多像个小孩,登时不好意思起来,草草地碰了碰鱼唇算完事,接着用眼神示意文无赶紧放他下来。 江逾白瞅见,笑嘻嘻道:“师兄好熟练。” 荆苔落地后忙不迭脱离文无的手臂,干巴巴地咳了一声,文无搓着手指:“小时候有人也这么抱我去摘树上的栗子。” 江逾白奇道:“栗子不是要落地才熟?” “不然怎么说是小时候。”文无耸耸肩,“小时候就是什么也不懂还觉得自己都是对的嘛。” 江逾白连连称是,继续跟着其余人安置骨骼,片刻后回过味来,扭头恨恨道:“你是不是在说我?” 文无眨眼,笑而不语。 荆苔:“……” 他叹口气,转身去琢磨陆泠留下来的白绢布。 白绢布上写满了字,首先是五个阵法的示意图,既然已经设好,便不是重点。 荆苔草草浏览过,重点看“宫均”之阵,越看越觉得奇特,这个阵法既复杂又诡谲,无论是阵形、阵眼,还是代价和效果,都是荆苔未曾见过的。 他师从经香真人,接触过的典籍不说上万,也有大几千了,而经香真人擅长的就是符咒和阵法,若是说得夸张点,全天下可能都找不出几个能比他使得更好的。 当年多少人感叹说经香真人只有一个弟子,怎么还去修了剑道。 他记得经香真人会笑着说:“各人有各人的道,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 可是,荆苔的道会在哪里呢? 荆苔想得出神,冷不丁文无走了过来,负手微微倾身,在荆苔耳侧轻声问:“小师叔看懂了么?” 荆苔吓了一大跳,穿着绢布的手指微微蜷缩,若无其事道:“看懂了。” “真厉害。”文无哄小孩似的夸,装模作样地眯着眼睛看了看,换了种好奇求知的语气,“我没看懂,可以说说吗?” 文无蹭着荆苔的肩膀让他很别扭,遂不自然地别开,轻咳一声,指着宫均的阵图道:“天地有道,圣人自行,纵求完满,九垓不至。” 他的手指跟着墨迹在白绢布上轻轻滑动,眼神变得认真:“此阵沿袭的灵位为天下水道,与……我们那时大不相同,变幻莫测,未可度其真身。若是……他在,能比我看得更多。” “怎么,你不行?”文无调侃。 荆苔却当了真,点头道:“的确,我不过是半吊子。” 叶临云按照荆苔文无的要求,指挥着把白骨安置在参光右侧,见荆苔他们还呆在参光塑像下,道:“二位公子,我们准备好了。” 荆苔“唔”了声,刚准备走过去,不料被文无拉住手肘,整个人原地转了个圈,停在对着文无的位置,只听文无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真的想好了?” 想好了吗? 荆苔的视线越过文无的肩头,看向他们走进来的石门,几条藤蔓柔顺地垂下来,开了几朵不知名的小黄花。 再扭身,聿峡的弟子垂手而立,屏气凝声,像是在等一个极为重要的决定,参光的双鳍大张,张牙舞爪。 荆苔感觉到胸腔里的激动,带着他的手一起颤抖,下意识地举起手,被文无抓住。 文无揉了一把虎口,低着头,荆苔看不清楚他的神情,只听他道:“我知道了。” 不到片刻文无又道:“接下来是属于我自己的问题。” “嗯?” 文无微微地吸一口气,道:“陆泠那个时候对你,说了什么?” 荆苔讶然:“你没听懂?” 没听懂说什么“没事,我在”那么起劲? 他反问得像是在问一个弱冠之年的男子为什么不识字。 文无不高兴地掐了一下荆苔的食指尖。 荆苔“嘶”一声,想抽手不得,只想糊弄过去。 文无看出他的企图,撒了手,不高兴地一哼:“不说就不说。” 说罢舞着袖子,气势汹汹地往白骨那边去。 荆苔没想到他放弃得这么快,一时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等文无走开两步却又停下来等,荆苔才抓着白绢布跟上去,欲言又止,道:“我也说不出来,我很熟悉,但要问这句到底在说什么,我……我的确不知。” 文无忽然上前,荆苔下意识闭上眼,往后退了半步。 而文无毫不在意,只是伸手把荆苔几缕挂在灯簪上的头发拨开,手又向下,理了理荆苔的袍子——他还穿着绿蜡给裹的一身腥红,衣摆处已经有所破损,他整个人像秋日的枫叶卷了边。 荆苔睁眼,好似还是不习惯自己的这一身扎眼衣服,他抿抿嘴。 文无收手,笑道:“多这样穿穿也不打紧,很好看。” 荆苔一抽气,文无的话变成了一只蝴蝶,上天入地地转着圈,触角抖动,在花蕊停留、在花瓣流连,最后带着一身花香,钻到那些莫名已经遗失的记忆里去了。 ——“小气什么,你这小崽子也忒小气了,穿都穿了,干嘛不让大家看!” 荆苔依稀中发现自己站在一片琥珀似的阳光里。 所有人都背着光,他只能看到模糊的影子,只听一道熟悉的声音一直在这样叫自己的名字。 头上重得厉害,他一动就有清脆的珠玉相撞声。 荆苔伸手想摸,一只手把他的手扒拉下来,带着笑意道:“别啊,这不挺好看的。” 荆苔:“……” 他好像猜出这人是谁、他又在干嘛了。 果不其然,下一刻,有女人忍不住“噗——”地笑,又有另一个男人劝她:“小孩子也是要面子的,快别笑了,他脸都青了。” 那人得意地掰他的脸:“哟呵,哪里青了,快让为师看看,哟哟哟,好惨呐!” “你倒真是个好师尊。”那女人啐他,笑够了,开始替荆苔解那些钗钗环环,一边解还一边憋得打颤。 “别憋了。”荆苔听见自己冷冷道,声音还很嫩,应该还很小。 女人翘着嘴角:“出去吧出去吧,找你师兄师姐玩,我替你教训这个四六不着调的师尊。” 师尊顿时开始“哎唷哎唷”地叫。 女人手里猝然抓出一柄闪着红光的长剑,看起来不像是寻常女修会执的剑,凶猛极了,在她手里却是乖乖巧巧——主动收了爪子的老虎似的。 只见她英姿飒爽地随意挽了一个漂亮的剑花,冲师弟打了个指响,嚣张地勾勾手指。 经香真人开始求饶:“饶了我吧,饶了我吧,我可打不赢你。” “打不赢也要打。”女人笑着说。 于是经香真人又开始求另一个男人:“姐夫,姐夫,不带这么欺负符修的是吧,我相信你,你不会视而不见的。” 女人把外袍一解,男人一边笑一边去接女人的外袍,对经香真人说:“那你想错了,我不相信我自己。” 荆苔被几双小手拉着往外面跑去的时候,经香真人被剑影追杀得上蹿下跳。 女人身姿矫健,她的一袭红衣好像一粒朱砂,男人笑呵呵地拎着衣服,面容和顺地看着。 那时天光大好,云雾漫漶,蒸得一切都如梦境。 小手拉着荆苔奔跑,水汽、草香、日光的闷热都一齐涌来,他时不时回头看。 屋宅缩小,如大海中的一艘小舟,其间三人的身影越老越小,被雾罩模糊,像“啪嗒”落入水中的一滴墨,逐渐淡去隐没,终于再无残影了。 荆苔头痛欲裂。 在过去的三十多年里,他不见外人,不理世事,专心在这暗无天日的挽水里漂泊,这长河与他而言是一片无边的旷野,唯无所罣碍,可以不朽,而一要追寻往事,无尽的苦痛就奔涌而来,这好像是一种劫难,永不会消失的伤疤。 文无轻轻唤着“小师叔”,叫他醒来。 荆苔莫名的委屈,他不说话,由着文无扶着他慢慢走,又沉默地看文无从他手里轻轻抽出白绢布,展开,又扭开五个血瓶,把陆泠的指骨托给荆苔。 文无柔声唤:“小师叔。” 文无的身姿好像一个古画的画师。 荆苔愣神,片刻后他才接过指骨,先沾血,仔仔细细地照着绢布,围着白骨描画阵图,从小指开始,再是无名指、中指、食指,最后是大拇指。 每画罢一图,一根指骨就猝然化作飞灰,荆苔下意识地去搂,也只是捏住了几束嶙峋间透下来的光,一些灰融化在血里,像是义无反顾地复回大地。 足下的血阵腾着腥气,诡谲如鬼影漫步,逼得众人都纷纷后退,唯独文无站在原地,有些忧愁地垂眸看着荆苔。 “最后还是想问你。”荆苔慢慢地立起来,毫无顾忌地舒展开身子,如同一场酣眠后的懒腰。 “宫均”逐渐起效,好像一条灵河勃然炸开,血腥中却又有奇异的香味,一个、两个、无数个旋风从阵法的拐点出现,像是生了灵智彼此拼命汇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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