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要是因为火种生灵了。”树灵叹息道,“所以大火并没有熄灭,三界仍是火宅。” 荆苔下意识地攥住了手掌。 “我生出神识后,就看见草灵在这阁里沉睡。”树灵说,“沉睡之前,草灵已然看见了我的萌芽,于是给了我名字——就像他给那鱼名字一样——经香。他渐渐有了苏醒的趋势,但终究只是一抹神识,没有躯体,我于是放了一批有神识的人来,他们有神识,却不知道该怎么用,被叫作‘巫祝’,这些巫祝其中有一个人决定把灵魂留在这里,替我守护珠叶,而把身体赠给草灵。” 荆苔恍然大悟:“所以刚刚那并不是我师尊。” “那些离开的巫祝纷纷决定保守秘密,在世间造了一间同这个一模一样的阁楼以作纪念,然后求我消去了记忆。草灵苏醒的时候没了记忆,于是以阁楼的题名称呼自己。”树灵顿了一下,“也就是‘经香’。” “那然后呢?” “但其实草灵真正苏醒的时候离找到身体的那一年又过去很久了,我提早借那些巫祝的笔留下了珊瑚玉的线索,珊瑚玉可以破除一切。” 甘蕲道:“就是珊瑚小刀。” “是的。”树灵道,“可惜他理解错了,以为是矩海深处的珊瑚石,但他取走的珊瑚石是长在巨石上的——就是割走眠仙洲的巨石,也就是辛真正的身体。” 荆苔道:“所以辛被触动,重新降世。” “是啊。”树灵道,“那珊瑚本也是从死去灵魂中长出来压制辛的,摘走了,自然也触动了石头。” “但既然草灵要苏醒了,被压制在天上的辛难道就没有苏醒的趋势吗?”甘蕲突然道。 荆苔抬头:“你的意思是……” “辛原本也要醒了。”甘蕲直截了当道,“所以指引草灵去摘走珊瑚石,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的意料之外。” 树灵:“我倒是没有料到这样……” “因为珠树也许能包含一切的因果,包含小师叔和我。”甘蕲道,“但不一定能包含住草灵和辛,对吗?” 树灵沉默了一会,才答:“是,我没办法看到。” “珊瑚小刀并没有炼成,是因为被辛打断了。”荆苔回忆,“他抢走了凤王的人身,但凤凰骨逃回了妖域。” “因为辛在入定的经香眼前预演了他炼成刀、然后杀了你的画面。”树灵道。 荆苔立马道:“我可以死的。” “经香和你或许都知道如果必须要做这一步,你们真的会做,可凡是生灵,怎会没有波动和犹豫?入定之时,这半个呼吸的犹豫,就足够辛得偿心愿了。”树灵叹息道,“珊瑚小刀若能炼成,其实也能割开一个口子。” 荆苔道:“什么口子?” “至阴之气不会流失,它们只会被压制,等待重新出土。” 压制……荆苔想了想,猛地抬起头,和甘蕲对视,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那半个葫芦!” “葫芦!” 那盛着银液的葫芦。 “珊瑚小刀和佛骨都被你的火给烧没了,珊瑚刀已经不可能炼成了。”树灵说,“只能再等佛骨现身。” “我记得师尊造出了月蓂术。”荆苔道,“是因为你想让他看见吗?” “你果然很聪明。”树灵笑道,“一开始,我企图让他直接看到我,但不行,因为任何过于厚重的气息——无论阴气还是阳气——都会掩盖看望天地的眼睛,不然我本可以在经香摘走珊瑚石之前提醒他的。所以我最后只好把矩海当作镜子,投映给他。所以经香最终来到了这里,摘走了珊瑚玉,因此,辛知道了我的存在。”
第193章 尾声(五) 六尾小鱼噗嗤一声四散游开,在半空中留下鲜亮幽昧的、逐渐滑入虚无的拖尾。 树灵端坐的身影像古朴的神话般无处着落,祂语气平淡地述说远古点滴,犹如回忆一个梦境,仿佛曾在无人处独自品味过千遍万遍,连每一次呼吸的转向、日光的角度都铭心刻骨,于此苦思沉淀在地壳下的蛛丝马迹。 就像每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总会疑惑为什么不要离开家乡故水。 荆苔仰望树灵,忽然神使鬼差般问:“你有……脸吗?” 刚问完他就反应过来此句多有歧义,匆忙比划补充道:“我指的是,清晰的五官……这样的。” 树灵的身躯微微一动,透过光影,无数条藤蔓把祂同珠树、经香阁连接起来,荆苔看着祂就像看着当年被困在阴阳炉火潭的自己。 树灵随意在自己的脸上一挥,荆苔和甘蕲同时在看清楚的刹那屏住呼吸。 很快那张脸又不见了,树灵幽幽靠回祂的座位上。 甘蕲疑惑道:“那是……?” 树灵打断:“嘘,不要说出来。” 荆苔沉思了一会儿,道:“你还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荆苔示意甘蕲,甘蕲赶紧道:“对,我的父母。” 树灵轻笑一声,说实话,那笑声就像夏夜里叶子在风里摩擦:“护身孔雀永远是护身孔雀,珊瑚玉确保你不会是其他人。至于那两位……锦杼关的那凡人只是捡到了一枚被融加血脉的孔雀蛋而已。” 甘蕲的呼吸顿住,明白了树灵的意思。 “我……”甘蕲艰难道,“我借了他们两人的血脉诞生。” “不论如何。”树灵说,“他们依然算是你的父母。” 荆苔皱起眉,刚想继续问下去,忽然阁楼一阵颠簸,生灵般的根蔓在地板上抖动,往外看,冰窟簌簌发颤,宝树像山顶的巨石般摇晃不安,宝珠面前的守护的影子纷纷抬起头,千万道目光同时投向经香阁。 树灵说:“门要关上了。” 他这句话隐含的意思是:解释到此为止,是你们该离开的时间了。 一枚宝珠在颠簸中匆忙滑入阁中,在殿前点亮。 里头是燃烧的断镜树山和聚集在水口的十一艘沙砾般的大船,画面透露着一种说不出来的壮观。 仿佛一幅波涛汹涌的梦境成真,断镜树山被包裹在雾气中,雾气成了灯罩,光芒也变得影影绰绰,被稀释了。 甘蕲惊愕道:“水面怎么涨了那么多?!” 如他所言,一发不可收拾的水几近淹没了所有土地,只有零星的高峰得以幸存,连珠脉也都只剩了尖端,像珠链一般漂浮在异常平静的水面上,时不时有鱼祟从中跃出、又落下,如同从水本身衍生出来的滴状物。 唯有断镜树山的火,吸引着水倒流。 水倒流到“银箔灯”旁侧,就被炽热的火光烧成白色的滚烫雾气,旋即升上天际,蒸气把断镜树山紧紧环绕,如濒死的拥抱,远看像一樽厚厚的白色墙壁,将天地隔断。 “那儿是不是有鱼?”有修士问,“一条很大很大的、和参光很像的鱼,还有彩色的鱼群,像彩虹一样。” “不知道,管他什么狗屁彩虹、什么狗屁鱼。”同伴捂头崩溃道,“我受不了了。我死了算了。” “慎言!放尊重点!”旁边人下意识道。 “尊重个鬼啊!”同伴继续崩溃,“尊重就能活命吗?尊重你下去喂它们啊!” “你这人——”那人也怒了。 “别吵了!”又有名修士挤过来,一巴掌隔开这两人,道,“你们就没发现那鱼是在把蒸发的水引到天上去吗?” 两人停下互相怒视的动作,齐齐回望,几乎同时倒吸凉气。 “老天——”一人喃喃道,“我没看错吧!” “不然那么多水都流过来,难道还淹不了禹域一座山?最高的翥宗还不照样被淹了个干干净净。” “这什么意思?”另一人木然道,“这些多余的水会都会被烧掉吗?我们会得救吗?” 有人喃喃自语道:“……我不想在水里漂着……” 临船的钟黛听到这话,接话道:“不一定。” 一溜的人都忧愁地望向钟黛,众多复杂的神情涌现在他们的面孔上。 大鱼和彩鱼鱼群的身影时隐时现,不休不止、兢兢业业地把蒸气引渡上天,尾鳍如同旗帜——一如万千年前大鱼接引草灵渡海的那一幕。 “银箔灯”几乎以一种不要命的速度和代价消耗源源不断的水,但即便如此,水平面还是在上升,不依不饶地上升,没人知道那些过多的水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从蒸气里传来非人的叫声,令人胆寒。 钟黛心头一嗡,从中看到鱼祟的身影,它们像扑火的飞蛾一般从各个水域奔赴至此,也像飞蛾一般只为在这样的雾气里烧灼成灰。 畸形的四肢和躯干、凸出而浑浊的眼球、青白而琐碎的鳞片、夹着血丝和肉条的尖牙…… 都在滚沸酷烈的白色雾气里熔化滴落,像铁水那般流进同样沸腾的水里。 “太可怕了——” “实在是太可怕了——” 修士们相顾失色,不禁心想: 如果他们也化作了不可挽救的鱼祟,会不会现在这一幕就是他们的结局?他们要如何向这个世界告别?也是这样惨烈而无神的呼号吗?也许……他们能在最后一瞬找回离开身躯已久的神智、再流一滴眼泪? “这样热烈的火。”暖金色的光拢在钟黛秀丽的脸颊上。 佟堇揣着手,一直忧心忡忡地担忧那几箱子书,闻言道:“火怎么?” “如果没了柴火,火就会灭的。”钟黛仰头道,“这么大的火,要什么才配做它的荛呢?” 这时,在禹域的船上,梅初的神识微动,接着敏锐地发现屏障出现的变化,通犀剑飞出,抵在淡色的屏障前。 “出事了么?”徐风檐很紧张地问。 梅初摇了摇头,而后高声对聚集的沙艘道:“屏障开了一扇‘门’。” “要进去?”绯罗问。 梅初还没吭声,就见一柄长剑领空飞出,众人惊愕地回头,瞧见何人斯已经掐好剑诀,梅初和徐风檐都还没来得及嘱咐点什么,何人斯的云山剑就已经势如破竹地直接破开王灼的屏障。 徐风檐:“……” 梅初:“……” 没拦住人的江逾白:“……” 何人斯利落地收剑负在身后,一脸淡然,八风不动地歪了歪头。 梅初:“……好吧,没事,本来也要打开的。” “好。”翥宗船上的柳风来闻言点头,毫不犹豫地吩咐道,“准备扬帆,我们进去——绛蕊君、玉澧君、夜枫君,没有问题吧。” “没有。”徐风檐答道。 率先突破王灼屏障的是禹域沙艘,紧接着翥宗紧跟而进,然后笅台、翕谷、月火寺…… 共洋洋洒洒共十一艘船,殷阙殿后。 满载修士的船最后都围停在不朽树下。 柳风来辨认火心中的身影,余光在侧边悬崖望见了他弟弟和一抹圆圆的白影,远看时,那分明只是一只乖巧的小白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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