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笑容在一个行将就木的人脸上分外惊悚,周烟树的师父——陆泠——刚刚消散的时候,也是这样的笑容。 荆苔抢回了自己的身体,他沉默地把周烟树扶起来,明白自己刚刚是受了那位白少爷情绪的影响才会这么激动。 周烟树惨然一笑,自己动手把膝盖上的木条一咬牙抽了出来,甩到一边,在地上留下血斑,又很快被水冲散了。 文无操纵一条布条为她包扎,在荆苔的缄默中问起:“陆仙师主持的祭塔典礼我们在场,既然参光和紫贝没有缺席,为什么还会走到今天?” 这也是荆苔想问的,参光紫贝是神鱼,它们的职责是巡视四方水,同时庇护天下平安,既然已经到来,聿峡就不应该即刻覆灭。 “那已经快半年了呢。”周烟树嘲讽地笑了出来,“是,你们不知道,大家都不知道。” 她因为疼痛而停顿了一下,接着说:“聿峡祭塔的最后一个环节,是把塔放至水里,塔的上方会点一盏灯,神鱼会护佑这一方火焰从水里出来仍然燃烧——这就是‘一阳来复’。” 荆苔面色沉重:“灯熄了?” “是。”周烟树示意看她手里的提灯,“就是这盏。” 荆苔的眼神移向提灯,面色有些恍惚,好像记起了一些事情,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自己发髻上的灯簪。 周烟树也早就注意到这枚灯簪,“好像啊”,她说。 荆苔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像一切命中注定,但周烟树的坚持并不是一条可以随便放在嘴上的笑话。 余光中,他看见文无抚摩自己眼角的凹痕,接着又是大堤坍塌的声音,周烟树的脊背佝偻得越来越厉害,她低头喘气的时候,荆苔甚至看到不少白发,看到隐约发皱的皮肤。 她老了,就在这短短的一个月中。 “师父的这个法子,有效,但是烧命。”周烟树攀着荆苔的胳膊,“这长长的灵纹带,其实就是……” “别说了。” 周烟树坚持着说下去:“就是我的命……你瞧,我一个孤女,原来命有这么长,一个月了,它还能发光。” 周烟树笑了笑,很满足似的。 她把荆苔文无那拿到的瓶子握在手里,支使荆苔给她找个椅子去,“我太累了,想找个地方靠一靠”,周烟树很疲惫地说。 荆苔刚刚动起来,文无制止了他:“我去吧。” 说毕文无进了屋子,周烟树靠在荆苔身上,下颌不受控地抽动,她拔开木塞,要求荆苔割破她的手掌:“我没有力气了。” 荆苔小心地替她行事,周烟树微笑地看着鲜血汩汩流进玉瓶,直到完全装满了它,才重新塞好,递给荆苔,荆苔不忍看她,低头把伤口复原:“这也是陆仙师的法子?” “不错。”周烟树的唇角沾了血沫,她咳嗽道,“我没办法从这里离开,你知道的,这件事,我托付给你,可以么?” “你就是用这个理由把聿峡的人遣走的?”文无拖着扶手椅走过来,手里牢牢掌着灰雾,周烟树迎着他的目光点点头:“这不是理由,这是必须该做的事情。” 荆苔打量瓶子:“这是要用血画法阵,是什么样的阵。” “师父为大家选的地方,是很久很久以前神台的遗址,那时候神鱼被视为神灵,有人为它们塑像建台以求庇护,神台已经成了废墟,但那是最好的选择,聿峡的人要在那里继续活下去,即使河已经死了,也要活下去。”周烟树突然觉得眼睛疼,闭上了眼,“只要人没有死绝——聿峡将永在,法阵已经摆好,我师父的虚影还有一道在那里,快去吧,不然就来不及了。” 周烟树被荆苔文无搀上扶手椅,正朝着挽水,周烟树摇摇头:“让我朝着聿峡,我不想看水。” 文无便用灰雾托着扶手椅掉了个头,周烟树终于满意了,从衣服扯出一个项圈,荆苔定睛一看,正是那个长命锁。 周烟树无力地虚握着长命锁:“这是我从河里漂过来时就有的,我给你,你带走好不好,若是……寻个小孩给了就是,至于……当年你送过我的玉玦和玉簪,我……很想留下,就当陪我了。” 玉玦?玉簪? 荆苔立即记起了他给江逾白的东西,一时屏住了呼吸——兜兜转转,即使荆苔并非白少爷本人,冥冥中还是跟白少爷做了一样的事。 他没有理由拒绝。 荆苔接过长命锁的时候,周烟树笑起来,眸子里甚至漾着明亮的光芒。 她喃喃:“也挺好,我在树上放风筝的时候遇到你,在大堤上跑来跑去的时候也遇到你,我很开心。” 说罢她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去吧。” 一束眼熟的火苗从周烟树的灯盏里飞出,围绕着她转了一圈,在金色的光芒里,她仍然青春年少,意气风发。 ——原来都是她。 一直保持沉默的文无突然抓住荆苔的手,对周烟树说:“这张网,或许起不了太大作用,但我把留给你。”他顿了一顿:“留个全尸。” 周烟树微笑:“我会尽力的。” 水面已经升到了栏杆之下,原本高高在上的排烟阁现在倒成了个临水台阁似的。 周烟树向右侧轻轻地别过头:“那里有一艘小船,是师父和我一起做的,你把它驶走吧。” 火焰像是听懂了她的话,向那个方向飞去。 阴影里,一艘渡船静静地露出了轮廓,荆苔霎时瞳孔一缩——那正是赵长生的渡船,边边角角,就连船头挂的那盏寒碜的小灯,都一模一样。火焰熟门熟路地钻进小灯里,周烟树道:“它会给你们指路的。” 他们二人默默地登上船,离远之前,荆苔站在火色里回头看了一眼。 周烟树背对着如虎似狼的、斧钺枪刺似的恶浪,怀里躺着一个熄火的提灯。 她微微阖着眼睛,两条血泪从眼角滑下,与浪潮一样惊心动魄,可她微笑,仿佛拒绝流泪。周遭如杂声一片,乱弹朽琴,灵纹带由于冲击,琴弦紧绷般持续耸动,周烟树单薄的身躯也战栗着。 文无撑开的大网保护着她,无数的黑浪冲上来又被击碎,好像一朵以周烟树为蕊心盛开的巨莲。 世间残酷,而有人慈悲,荆苔想。
第14章 失昼夜(十一) 荆苔已经数不清他曾多少次登上这艘渡船,但这一次给他的感觉却是格外不同。 他和文无一个坐一个站,放眼看着这座被淹没的小城——不过一会儿,这里已经成了一座水城,黑水环绕,周遭既冰冷又潮湿,不计其数的残木缓缓飘来,又被水波推着移开。 星星点点的,能看到不少建筑的头顶,好像在进行最后的喘气似的,远处浪的怒吼声还在持续。 就在这样的时候,他们头顶的夜空依旧繁星遍布,自顾自地恬静安谧。 荆苔半睁着眸子,倚着船舱,看向文无颀长的背影,冷不丁喊了声文无的名字。 文无扭头看来:“嗯?” 荆苔道:“周烟树,不怎么熟悉的名字,你觉得呢?” 文无摸了下自己的下巴尖,微微抬头,旋即肯定道:“确实不怎么熟。” 荆苔自小就无甚毫无波澜,师尊逗他,他也不笑,别人欺负他,他也没什么反应,后来更是枯如井水。 此刻他盯着文无一直没离开视线,好像希望能从文无眼睛里看到一些别的东西,比如熟稔、玩味、挑衅、甚至于恶意,或者其他的什么。 只可惜对面这位和荆苔其实令人惊异的相似,他们就像一把扇子的两个扇面,同样平静如枯井之水,只是一个无波,一个总笑。 文无被看了大半会,也不别扭,大大方方地任他看,还歪了歪头,笑吟吟的。 荆苔只好移开视线,道:“你有没有注意到书架?” 文无反问:“哪里的书架?” “无论哪里的书架。”荆苔慢吞吞道,“白府里大少爷的,还有刚刚陆泠的。都是。” 文无皱眉仔细想了想,不过几息,眉头就猝然舒展——他猜到了。 文无定定地看着荆苔,接着轻轻吐出三个字——“微阳经”。 由昧洞连同天下十六蓂共同编撰的《微阳经》,五年一更新、一甲子一总,早已经成了民间与蓂门共同阅读通行的水经。 人们由此记录与预测潮退潮起的时刻、水平线上下浮动的规律,以及每年水患、旱灾的具体情况,初次之外还有雨日的更迭,神鱼可观测到的行踪记录等。 也许在这个年代,《微阳经》并没有普及到每一户人家。 但陆泠,一位出身昧洞的逐水亭亭长,他的身边至少应该有近五个甲子的《微阳经》,而刚刚荆苔放眼看去,无论是陆泠身后的书架,还是他面前的桌子,毫无《微阳经》的踪影,这怎么可能? 还有银箔灯,荆苔想,在昧洞那位大能出现之前,也在《微阳经》成书之前。 ——到底是多少年前呢? 或许不止百年,不止千年。 千年百年皆为尘土,一袖拂去,那些琐碎的往事、不被注意的细节、也许曾经或者将来要惊天动地的人,亦或是那些从来没留下过足迹和名字的人,都慢慢地融化在好似亘古不变的阳光里,又被去留不息的潮水冲走了。 荆苔想着,眼前的虚空里好像突然出现了一只执笔的手。 那支笔的材质很稀奇,微微透着柔光,笔杆细长,颜色好像刚刚从蜂蜜罐里捞出来的蜂巢,也许在梦里、在回忆里会有同样的甜美。 视线追逐腕子和手肘,皱巴重叠的皮肤,柔软泛黄的衣袍,一直移到师尊经香真人苍老的脸庞上去。 经香真人坐在书阁里的一张矮桌前,他身后是数量庞大难以数计的书山,一直顶到天花板上去。 阁楼侧边开了不少通风的小窗,把日日变幻的天光云影都切成同一个模样,一些范围里的旧书由于长期身处在阳光照映里,墨迹和书页的颜色比其他的书都浅那么一点点,好像一群更贪婪的吞金兽。 那一本薄薄的书册累积起来竟给人如此大的压迫,荆苔每回侍立其边,都会感到一种自内而外的尊崇感,好像这些不是书,而是神的残骸。 “从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这样说。小苔,你很会形容。”经香真人坐在在银箔灯透亮的光芒里写字,顺手把不安分的纸页摁下,再用镇纸压好,抬眸看了规规矩矩站好的荆苔一眼,“人是神的后裔,神是人的映射,一贯如此——那么,书自然也是神的遗物,神的残骸。” 经香真人顿了顿,继续说:“当人们发现自己的头脑无法承载思考、时间、生活所带来的智慧,当他们无法忍受独自享受智慧,文字出现了;当短暂的人生无法完成智慧的大轮回,当智慧想要突破宇宙洪荒的限制,书籍就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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