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莱双手环胸,瞥向我,不怀好意地告诉我,“其实姚乐菜就挺好的。” 我立马警觉,“小菜不是男同!你俩型号配不上!” “结婚而已,又不是上床。”柏莱理所应当地说。 我想了一下柏莱和姚乐菜结婚会是什么情况——别人结婚是喜结良缘,手捧绣花,他俩结婚是相互折磨,互扯头花。 我都能够想象出婚礼现场,司仪把话筒递给柏莱,要他对伴侣表白时,他铁定会对小菜说,‘别给我找麻烦。’而小菜多半会回敬他,‘别拉我后腿。’……不行,不能再想下去,再想下去,我要躺火葬场了。 我无比诚恳地和柏莱说,“小莱,假如你一定要和小菜结婚,我只有一个请求。” 柏莱问是什么。 “等我死了以后再结婚吧,这样我就不用想不参加你俩婚礼的借口了。”我满怀敬畏之心地答道。 柏莱笑出了声,“你在说什么啊,冬。我怎么可能真的和他结婚?” 我心有戚戚,“那最好不过了。” 回去的列车上,需要走过一条星外轨道才能搭乘直达军校的飞船。 这是中转星球的最外层,作为上一个千年的标志建筑之一,步道的工程量浩大,围绕星球一圈,目前徒步者完全走一圈的最快记录是1094天。 步道悬空,透明的玻璃让人感觉脚下空无一物,仿佛整个人都置身于银河见。抬起头,是巨大安静的黑洞,那正是我们即将跳跃的通道。这儿距离太阳有18.524天文单位,没有其它能源星球,冷得不行。 柏莱又问起了我关于时间涤虫的事。 不过这次他着重问的不是时间涤虫的内容,而是有关我。 “三年……无人问津的植物人,应该很难受吧。”柏莱说。 这是一段我以为我绝不会告诉任何人的经历。在柏莱之前,没有任何人知道那三年里,被判定为脑死亡的我究竟待在怎样寂静的世界里。 那或许是我人生中最糟糕的三年,我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身体肌肉在变得细软、无力。肌肤也总是瘙痒难耐,长满了闷出来的疮。我无法控制肢体,只能失禁,每一次躺在床上排泄,粪便和尿液坠到底下的盆,都让我感到难堪和无奈。 康复中心并没有善待我,但这也无可厚非。那场宇宙级的爆炸尽管被阻止,但也波及了大半三性星系。伤患无数,医疗系统早就不堪重负,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细心关照一个活死人。 我尝试过无数次向外界求救,然而不论我在我的精神世界里叫得多大声,现实中也没有任何人听见。我好像被谁从世界上禁言了。三年里,我毫无尊严,也无体面,甚至丧失了做人的体验。 柏莱说,“他是故意的吗?” 他问我,“只要他坐在你旁边,离你近一些,他就能够感知到你的精神核心发出的波动。他怎么可能三年以来都没有发现?” 这个问题很容易回答。 “三年的时间里,他一次都没有来看过我。”我答道。 答完,我有点儿想笑,觉得自己这话说得也太怨妇了,我找补,“柏砚那时候全天24小时都接受着监视,他不被允许靠近我,他自己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我。他很混乱,很无措。” 柏砚本来就是一个在感情上很懦弱的人。他既不想看到我死,也不想看到我活,更不愿意看到我半死不活的模样。 柏莱看上去并没有被我的这句解释宽慰到,他皱着眉,肃着整张脸,“你为什么总是为他找理由?你为什么不会对他产生怨恨?你就这么爱他吗?” “怎么会,”我哭笑不得,“我又不是圣人,我当然也恨过柏砚把我整这么惨。第一年我愤愤不平,第二年我恨得想杀了他,但是到第三年,我放弃了,我不怪他了。” “我和他都太年轻了,所以经常犯错。”我说。 柏莱没说话,他望向姜冻冬,神色莫名。盯了半晌,他又垂下了头。 “有时候,我觉得你离我很近,只要我努努力,我就能完全了解你。可有时候,我又觉得你离我很远。”他说。 和姜冻冬相差的四十四年,似乎是柏莱永远无法跨越的鸿沟。他第一次见到他时,他五十二岁,世事已然沧桑过境。 他不知道他年轻时的模样;不知道他爱过谁,恨过谁,又对谁难以释怀;不知道他到底经历了什么又有着怎样的隐秘。 “我无法参与你的生活,可你却在我的生活里的每一个角落。”柏莱说,他的长发拂过脸颊,稍显凌乱,“这一点儿也不公平。” 面对养子的抱怨,姜冻冬有些无奈,他不明白为什么柏莱总是执着于了解他。或许他也明白,只不过不想点明。 “你也会有我无法参与的生活,小莱,”姜冻冬说,“我活在过去,而你活在未来。” 柏莱不说话了,他和姜冻冬走到了拐弯处,那是距离黑洞最近的点。尚未启动静止处理,黑洞仍在缓缓地运动,它像是沙漏里无限下陷的沙。无止境的漩涡将光传送到另外的时空。 柏莱凝视着黑洞的核心,偶尔的,他也会产生一些少年人愚蠢的冲动。譬如不管基因等级的限制和人伦法律的规定,直接跳进时空黑洞,抵达过去的时间点。 似乎是柏莱的神情太过危险了,姜冻冬拍了拍他的肩膀,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好啦,飞船要起飞了,我们该走了。” 走向飞船,柏莱收拾好情绪,转而问姜冻冬更轻松的事,“我们最早得明年春天才能见面了,你会想念我吗?” 姜冻冬想了想,参照他以前的状态,他诚实地回答他,“偶尔会想,想你这臭小子有没有又惹出什么事。但不经常。知道你过得好,我就不会挂念了。” 柏莱闻言,轻笑着说,“我可从来都不想你。”
第27章 时间涤虫(八) 送柏莱返校后,我不打算直接回家。 尽管姚乐菜向我做出保证,也似乎已经放下了。但我很了解我这个侄子的本性,他很会假装无事发生,实则心思细腻得令人发指。 考虑到他现在的情况,我觉得他更需要独处,来调整心理上的失衡。我现在他眼前晃悠来晃去,只会给他徒增压力,让他总想起错失的机会。 我漫无目的地搭乘了一辆公交车,坐到终点站。歪打正着,终点站我过去常骑车光顾。它以前是非法移民的聚集地,有首都星最大的城中村和菜市场。我年少特别爱吃这儿的炸串。现在这儿什么也不剩了,移民早已消失,那些东倒西歪的房子都被推平,修成了公园,沙滩上也不见推着车叫卖的小贩。 左右没啥事儿,我穿过茂密的浆果丛林,走到海湾那儿散步。 我也需要独处。 我并不后悔将时间涤虫的事告诉柏莱,我希望那个臭小子至少能知道不同种族之间从来都不是只有你死我活。他很有能力和天赋,他应该去探索更多的可能,比我年轻时跌跌撞撞的做得更好。 至于那条我从季风露的精神世界中摘下来的时间涤虫,我还没想好该怎么处理。弄死吧,难度系数极大,我现在的精神能力做不到;放了吧,这条虫挺聪明,又得去害人。 我拿出捕捉这条时间涤虫的装置,朝玻璃壁上弹了弹,这小家伙又被吓得炸毛了。“你挺聪明,”我对它说,“不仅会挑对象的,专门挑个患了被爱妄想症的高敏感omega,还会编故事,编得有模有样的哈。” 具象世界里,人和时间涤虫无法沟通。这也只是我自言自语的牢骚罢了。人类和虫族之间的种族法庭早没了,我想了老半天,只能又扔回储物空间,先关着。饿个十年半载,再找机会把它放逐到某个无法接触人类的时间点上去。 饥饿对时间涤虫来是最大的酷刑了。这还是那条陪伴我三年的时间涤虫告诉我的。 老实说,我很少再回忆起它。至今为止,我仍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它。它告诉过我它的名字,像一首歌,可惜我听不懂,那是它们虫族的语言。 自被我戳穿它的伪装,它就彻底放弃挣扎了,直接用本体在我的精神世界里畅游。它很长,是一条柔软的、庞大的透明精神体,通体晶莹,闪闪发亮。前面是头,后面是尾,没有眼睛,有口无肛,生活在抽象时间里,以未来为食,本身也不需要排泄。 起初它摸不准我的态度,跟小狗小猫似的每天在我的精神世界壁垒那儿转悠,左晃晃,右游游。我瞥它一眼,它就呲溜游走;我不搭理它,它就鬼鬼祟祟地探进来。 我最先开始对它没有好脸色,‘干嘛?还想吃我的精神核心?赶快滚,等会儿我宰了你!’ 它说不是这样的,它现在已经不打算吃我的精神核心了。 ‘那你想干嘛?’ ‘我想找你玩儿。’它扭扭捏捏地说,把自己盘成一圈蚊香。 我那时只觉得这只虫多半是有病。上一只我遇到的虫要是有坟,坟头草都两丈高了。我端详这只又长又肥,可以绕大型飞船两三圈的时间涤虫,忽然找到了原因所在,‘你是幼儿?’ 它点了点脑袋。 我缓和了表情,‘幼儿回到你们大人身边,离人类远点。’ ‘可是人和虫的战争已经结束了呀?’它说。 ‘结束了?’ ‘对啊,我昨天——嗯,不是昨天,应该是去年,也不一定,没准是上个月,反正按照你们人类的时间概念来算,就是在不久前就结束了,现在在修时空壁垒。’ 的确有修建时空壁垒的必要。这能有效避免虫族再次进入人类的时间命理线。我二十七岁从幽闭室放出来,奉命去拆除的炸弹,就是被安置在人类【真实未来】上的【时间炸弹】,安置的时间节点的是第一个omega的出生。 【时间炸弹】涉及因果,一旦爆炸,三性星系将失去历史。而没有历史的文明在宇宙中根本没有未来。它会迅速瓦解、分崩离析,最后沦为平行空间的碎片。 年轻时的我得知战争终于结束了,难得感到如释重负,‘你去找你的其它朋友玩儿,’我对这个还是幼仔的虫颇有耐心,‘我们俩种族不一样,玩不到一块儿。’ ‘可是我没有朋友,’它说,说得有点儿可怜,‘其它时间涤虫都觉得我笨,不和我玩。’ 我心想,那倒也没错。 这条时间涤虫是真的很笨。扮演我那个早亡的母亲时,我问它是谁?它想了想,很有礼貌地回答我说,‘你好,我是妈妈。’ 后来我才知道,它已经活了快八百年了,比我家族谱上最老的老祖宗都要大。可按照时间涤虫的寿命,它的确还是个小孩子。或者说,它永远都是孩子。它拥有和恒星同纪的永恒生命,除非自杀或被抹除,它永远都不会死去。 它对一切充满好奇。它问我辣椒吃起来是什么感觉?我打发它说是痛觉,实在不行你咬咬你尾巴。它似懂非懂,咬了口自己的尾巴,当作在吃辣椒。吃了几口依旧没感觉,它当场给我表演一个把自己吃了又吐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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