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莱尔有一位恋人,多诺万。她在少女时期就认识了他,在她出门采摘草药的时候,他总会跟在她身后。他会给她唱歌,给她讲甜蜜的故事,他会采一大捧花送给她。布莱尔看不到鲜花的颜色,但是她能闻到那种香气。 幸福的香气。 布莱尔在花香里度过了两年,或者三年,这段时间里小镇的所有居民看到的都是一个欢欣的盲眼姑娘,院墙之内,她一边熬着草药一边唱着从恋人口中听来的小调,花香和药香弥漫开来,没有什么能比这更快乐的了。 不。布莱尔还是有一件更快乐的事情的。在她的努力下,帮助恢复视力的药剂大功告成。巫术都有代价。布莱尔药剂的代价就是她的容貌。这也是猩红女巫有时候被称为“山林蟾蜍”的原因,在药剂的有效期内,她光洁白皙的脸上会布满黑绿的疥疮,火焰一般的红发变成霉烂的灰绿色;她窈窕的身形会像蟾蜍一样膨胀开,挺直的背脊也会伛偻下去。 可是相貌对布莱尔不重要,至少不那么重要,毕竟她自己看不到。她不知道她和其他人在这一点上是不一样的。布莱尔提前跑到了她和恋人约会的地方,想给他一个惊喜。一路上,她甚至来不及好好欣赏与她久别的风景。终于,终于,她终于能亲眼看到他了。布莱尔心里满是欣喜。 一直到药效过去,布莱尔都没有等到多诺万。天色渐晚,她的视线也逐渐模糊。多诺万不会来了。他有时候会很忙,她可以理解,这一次只是太不凑巧了。布莱尔开始往回走。她的世界重归于漆黑一片。她走到了家门口。就在这时候,她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年轻的、担忧的、醇厚的、属于多诺万的声音。 “你去哪儿了?”他问她,“我还以为你被那个老太婆抓走了。她看上去就不是什么好人。”多诺万的声音是担忧的。他没有认出她来。在惊慌过后,他开始描述那个“丑陋老太婆”的样子。多诺万习惯于把世界的色彩描述给布莱尔听。她爱他的故事和他的嗓音。可是这次不一样。他的嗓音十分尖利,像恶魔鹰濒死前最后的哀嚎,像尖锐的铁钉划过刀面……就是在这个时候,布莱尔意识到,改变的不是他的嗓音,她难受是因为他口中“可怕的老妖婆”就是她自己。 她哭了一整夜。冲突的想法在她脑海里盘旋着,在她的噩梦里久久不去。第二天,清晨的阳光晒干了她脸上残余的泪水。布莱尔对自己说:“我依然爱他。” 人无完人,多诺万不知道那是我。布莱尔有一点担心多诺万只爱她的相貌。只有一点。这是她第一次对这份爱情产生怀疑。她想要看清恋人的内心,这是恋爱关系中最可怕的事情。第二副药剂很快炼制出成品,布莱尔的身体再一次畸变,眼睛明亮无比。 怀疑的种子一旦埋下,你就无法控制破土而出的到底是怎么样的怪物。布莱尔开始质疑,于是做了件再错不过的事情,她换上了破旧的衣服,扮成老乞婆往多诺万家走去。 这一次,她不只想要看清他的容貌,她还有一些想看清他的人品。他会帮助一个素不相识的老太婆吗?他显然不欣赏她的容貌,他觉得她“长得像个笑话”,但她并没有做过恶事,如果她需要帮助,多诺万是会伸出援手的。多诺万不会拒绝一个无辜的老人。布莱尔想过这样做的后果。最坏能坏到哪儿去呢?被拒绝也没有关系,她也不是真的需要帮助。 布莱尔问了几次路才找到多诺万的住所。她敲响了陌生的屋门,一个女佣走了出来。 “这里是克莱门特老爷的别院,不知道您有何贵干?” 你看,有些事情总是比你想象地糟糕。多诺万可没说过他是小镇上最富有的那位贵族老爷。布莱尔强装镇定,问女佣要了一杯水。女佣是个热心肠的姑娘,她不仅拿来了清水,还往布莱尔怀里塞了一块面包和一小袋铜币。 如果布莱尔爱的人是她,也许这个故事到这里就可以结束。可惜她不是布莱尔的恋人。很可惜。 更加可惜的是女佣接下来说的话。“祝你好运,外乡人……你应该不是本地人吧?我没有见过你,可能是我的疏忽,克莱门特老爷刚刚迎娶了新的女主人,我实在是忙昏了头。” 克莱门特家族的事情总被小镇上的人津津乐道。年轻的克莱门特老爷很早就失去了父亲,被母亲独自抚养长大。他没有叔伯,没有子侄,没有兄弟。在小镇上提到克劳门特老爷,只有可能是那一个人。布莱尔开始给他找理由。也许他是这里的花匠,或者帮厨。可这时候她想起了他的手,她想起了他柔软的手心,没有劳作磨练出的老茧,那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布莱尔又想起了多诺万的学识和谈吐,她想起了他陪伴她的时间,他总是陪着她,仆人可没有这么多自由。 也许他是克莱门特老爷的朋友,也许他没有自己的房子,不得不把朋友的住所当成自己的。布莱尔劝告自己相信这个解释。她努力忽略掉那些显而易见的漏洞。 她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家里。 这一次药剂生效的时间长了很多。她周围看着陌生又熟悉的一切,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更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她是愤怒的。但她的愤怒不好在女佣面前发作,现在已经快被压抑到消失。痛苦更浓烈一些。没错。痛苦更浓烈一些。 次日布莱尔又一次来到了多诺万家,迎接她的还是昨天的女佣。这次她没有表明自己真实的身份,也没有昨天那么热情。女佣告诉布莱尔“多诺万·里德先生”现在不在家,但她会转告他到访者的事情。布莱尔甚至能听出她语气中克制的蔑视。 如果布莱尔是个被爱情冲昏头脑的普通小镇姑娘,除了忍受痛苦,她可能没有其他的选择。但她不是。布莱尔是个被爱情冲昏头脑的黑巫师。虽然她花了很多年在治疗魔法上,但是她会的可不止是卖卖草药。 我们有理由相信,布莱尔就是在这个时期完成了“爱情忠贞咒”的雏形。不过她最终没有用它。她发现了一件事情。她怀孕了。布莱尔所在的年代和现在不一样——这点在她所居住的小镇上尤甚——它容不下未婚女子私生子。要时代妥协,你得有金钱或者权力。 那是布莱尔尚且没有的东西。 为了这个孩子,布莱尔和自己说,我依然爱他。 人鱼解剖学 布莱尔的妥协到底有多少出于爱情,又有多少出于对未来的惶惑,我们不得而知。但我们可以知道的是,年轻的克莱门特老爷十分欢迎这个私生子的到来。得知这个消息后,他把自己的情人抱起来转了个圈。 “也许我们应该结婚了,”布莱尔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我们应该给孩子一个家。” 克莱门特同意了。他给了布莱尔一场婚礼。布莱尔见过的那个女仆也在场,她扮演的是里德先生的邻居。布莱尔就这样变成了“里德夫人”,住进了那座有仆人的小房子,她对现状很满意,瞎子就是这么好骗,她甚至在和克莱门特一起骗自己。 布莱尔没听过现在流行的心灵鸡汤——“恋爱第一条,确保伴侣爱的是你而不是你给他的便利”、“如果你的男友想要丰臀肥乳,让他调整自己的身体”……“爱自己。” 你不能把全部的爱都给出去,你必须留一点点爱自己。 布莱尔不够爱自己。如果她给自己留了一点点爱。她至少不会为临盆时多诺万不在而感到失望。她知道克莱门特家有一场盛大的宴会,作为主人的多诺万绝对脱不开身。布莱尔忍受着分娩的痛苦。她感到十分孤单。好在她并不是一个人。得知她怀孕的消息,她远嫁的姐姐专门回来照顾她,像布莱尔小时候一样。布莱尔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多诺万。她需要有自己的秘密。 布莱尔确信多诺万用欺骗从她身上拿走了什么东西。她想寻求一些公平。当多诺万回归到“里德先生”的秘密家庭中,他听到的哭声只属于他的妻子。屋子里散着血腥味,布莱尔脸色苍白。她没有说出那个词,但惨白的墙壁、刺鼻的气味和她绝望的神情都在拼写同一个词——“死婴”。 多诺万跪在布莱尔的床前,他安慰她:“亲爱的,我们还会有很多孩子。” 他拿走了她的信任。布莱尔明白了。她没有看上去那么难过。她刚刚出生的儿子安然无恙地被交托到了她姐姐怀里,他会在一个没有背叛和欺骗的地方长大,会有更适合做父亲的男性给他教导。他拿走了她的信任,她抢走了他的第一个孩子。 多诺万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布莱尔感受着他的体温,怔怔地落下泪来。她还是能想到他好的一面。为什么会这样呢?布莱尔的绝望更加真实了,她在心里自言自语,我依然爱他。 多诺万从布莱尔身上拿走的下一样东西是忠诚。这并不全是多诺万的错。在婚礼上扮成邻居的女佣很喜欢她的女主人,她天天都在用轻蔑而克制的语气讲述克莱门特的故事。克劳门特老夫人很欣赏现在的儿媳,她骄傲地和旁人说过,他的儿子只接受出身同样高贵又健全的姑娘。女佣会告诉布莱尔克莱门特夫妻有多么恩爱,她为他生下了一个健康的、活着的男婴。在故事的结尾,她总会用嘲讽的口气加上这一句:“当然,我不是说里德先生不好,只是,你知道,他毕竟不是克莱门特。” 于是布莱尔开始贪恋不同男人的体温,情人无法填满她的心灵,至少可以让她不那么孤寂。如果故事就这样进行下去,可能也不会有什么爱情忠贞咒语。你瞧,此时布莱尔清楚地知道她和多诺万所有的不是爱情,只是欺骗和性。他和其他情人相差无几——当然,他更富有,给她提供了更优渥的生活。大家各取所需。 她依然爱他。她爱她所有的情人。 有一天,布莱尔突然感受到一阵清晰的疼痛。生活在背叛中的布莱尔时常会疼痛,不过过往的疼痛更像是幻影,这一次确实实实在在的。有鲜血顺着她的腿根往下流,她流产了。时常缺席家庭生活的多诺万这一次却出现得很准时。太过准时了。他温柔地照顾着布莱尔。 她察觉到多诺万的语气不对劲儿,你看,这就是得失之间的小秘密,你很难在瞎子面前藏好语气。 “你给我下了药。”布莱尔的语气很冷静。 多诺万沉默了很久。他突然爆发了。他开始咒骂,他质问布莱尔为什么要背叛他。背叛这个词在多诺万嘴里显得很可笑,于是布莱尔笑出了声。 多诺万哭嚎着。“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爱你。我爱你啊。” 布莱尔拿起了一瓶复明药剂。她站起身,把它倒进了嘴里。她开始变形。 “这样呢?”布莱尔比自己想象中平静,“这样你还会爱我吗?”布莱尔第一次清晰又坦荡地和克莱门特对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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