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柳的笑容僵硬了一瞬间,又倏然灿烂了起来,孩子微笑道:“……游戏,现在开始。鹤、渊,”祂慢慢吐出嘴里的话,犹如从齿缝之间迟缓而冰冷地挤了出来,“……我真想现在就吃掉你,但你不是蝼蚁,我不会将你视作蝼蚁。” “想象一下吧,我会吞噬你,吃掉你全部的骨头与肉,最后我会留下一根你的肋骨,留给你最喜欢的小蝴蝶。他会不会哭呢?死而复生,从彼岸返回此岸的刹那间,却要亲赴属于你的葬礼。” 孩子的眼神洋溢着期待,闪着微弱的光,神情变得柔和而松弛:“好期待啊!” “桃花源是阳间最特别的地方,所谓此岸即彼岸,指的就是桃花源哦。”祂伸出一只手,发出沙哑的笑声,旋即俯身拥抱鹤渊,指缝遮住了鹤渊的眼睛:“欢迎来到——桃、花、源!” 鹤渊的视线由漆黑渐渐转为明亮,他站在原地尚未移动分毫,周遭却早已不再是姑苏。鹤渊低下头,脚下的河流汩汩而流,雪白的长袍因此而潮湿,他却毫无察觉地看向河流的两岸。 河水的左岸种满了鲜红的彼岸花,右岸的彼岸花却是雪白的。鹤渊站在河流的正中心,思量了片刻,抬起脚继续跨过河水,踏向种满了大片大片深红彼岸花的前方。 很显然他所处的地方并非阳间,也不是阴间,而是介于两者之间的特殊之地。 桃花源曾是七冥阴阳蝶一族的故乡,如此特殊的地界塑造了无比强大的七冥阴阳蝶之毒。正因如此,他们才能经年累月地位列江湖首位,直至今日都无人能够撼动他们在江湖上的地位。 “……叶轻云。” 鹤渊嘴唇紧绷,攥紧了掌心,沉默地望着眼前的这一片土地。与他曾经想象的有所不同,桃花源虽然位于阳间与阴间的中间,却并没有任何阴冷的感觉。 他能够感觉到这里并不危险,河水很凉,却不似阴间那样刺骨如冰。七冥阴阳蝶一族强大却避世千万年有余,这千万年间不曾跨过河流来到阳间,而是自始至终过着如仙境般自给自足的生活。 他们不曾做过任何坏事,却遭人灭族。 “——你是在叫我么?” 鹤渊闻声,脚步停了下来,浑身僵硬起来。他不敢抬起头,不敢回头,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在意识到对方的身份后,只怕眼前的一切只是一场他臆想出来的幻觉。他不可能再与对方重逢,无论是怎样的情景,他都不能放松警惕。 叶轻云已经死了,死在沈钰的眼前,死在他的眼前。 他不可能在这时候死而复生,绝无可能。无论多么相似的声音,也都只能是假的。 鹤渊深吸一口气,手指摸到佩戴在腰间的剑柄,熟悉的微凉触感唤回了鹤渊几欲消逝的理智,他用力握住剑柄,唰的一下把它拔了出来。 他抬起头,平淡地望了过去,只这一眼,他就呆愣在原地。 眼前的少年身穿一袭榴花长袍,深红艳色一如岐山上的红叶。 鹤渊不敢呼吸,不敢动弹,只怕眼前的一切会瞬间消失不见。少年看上去要比他在岐山相遇时更加年幼一些,看向他的目光之中有疑惑、不解和好奇,却没有任何的恶意,天真而烂漫。 他就站在彼岸花海之中,鹤渊却觉得自己走到今日,跨越此岸与彼岸,就是为了能够再看他一眼。 咣当一声,鹤渊弃了剑,他顾不上衣袍的潮湿,四溅的水珠,甚至没能想起给自己掐诀,隔绝这股他所厌恶的潮湿。 鹤渊张开双臂,跪在鲜红的彼岸花之间,跨越此岸与彼岸,终于将懵懂的少年抱在怀中。 鹤渊垂眼,沉默地拥抱着怀里的少年,他埋头在少年的肩头,眼眶酸涩而麻木。他经历过的离别太多,似乎应该对此早已习以为常,可唯独叶轻云的离去却让他难以接受。 “仙君哥哥,你为什么要这样抱着我啊?”年幼的孩子抬起头,毫无自知地望进鹤渊金色的瞳孔,少年不禁一滞,疑惑道:“哥哥的眼睛竟然是金色的?我在桃花源长这么大,还没见过金色的眼睛呢。” 叶轻云似乎想到了什么,惊慌失措地推了鹤渊一下,孩子一紧张说话就有些不利索:“别碰我!我是七冥阴阳蝶,我的蝶磷是有剧毒的!” 他摸了摸自己的脑袋,不好意思道: “阿娘她还没教我应该如何控制自己的蝶磷,所以走路的时候总会不自觉地洒出来一些蝶磷。” 鹤渊闻言,却拍掉了膝上的河泥,抬手掐诀,潮湿的白袍瞬间焕然一新。他俯下身,蹲在叶轻云的身前,视线与孩子的视线持平:“没关系的。” 他伸出手,握住了孩子小小的手掌,手里的触感温热而细腻,而非他曾经感触到的冰冷与苍白。鹤渊抬起头,看着年幼的叶轻云,微微眯眼笑起来:“你看,我没有中毒吧?” 眼前的孩子‘咦’了一声,惊奇地望着鹤渊的手掌。那里既没有变成白骨,也没有生出剧毒的红花。 “仙君好厉害!”少年尚且年幼,比曾经在岐山相遇时还要稚气几分,面对鹤渊这样不惧怕他的毒,还能够和他接触的人不禁多了些崇拜的意味。 鹤渊牵着他的手,重新站了起来。 现在看来,他回到了他们在岐山相遇之前,或许要更早一些,甚至回到了七冥阴阳蝶尚未遭遇屠族的时候。而这一切,只可能是相柳所做的。 鹤渊皱了皱眉,有些摸不清相柳为何要这样做,尽管这所有一切在祂的眼中,也许只是一场游戏,一次尝试。 鹤渊握着孩子的手心,带着温度的柔软触感使他不禁在心间叹息。虽然疲惫,却很是满足,没有曾经那种筋疲力尽,一眼望不见底的无措感。 他低头看向叶轻云,心满意足地笑道:“我送你回家吧?”
第68章 神明的祝福 鹤渊牵着少年温热的手心,踏过湿滑漆黑的淤泥,雾气朦胧而潮湿,微弱的月光照亮了他们的前路。在叶轻云的指引下,鹤渊钻进一艘乌篷船之中,叶轻云解开缆绳,借助妖力推动竹船。 “仙君为何要来到桃源呢?桃源介于阴阳两界之间,七冥阴阳蝶一族更是神明的眷族,当年由黄金与驱役之神亲自设下结界,给予神明的祝福,以保护眷族长久以来的安宁。” 鹤渊看着四周的景色,随意编造出一个借口:“我前来寻人。” “寻人?”少年闻言一怔,眨了眨眼,下意识避开了鹤渊的目光,“仙君所在的地方,实际上是桃源的入口。阿娘说,只有命数已尽之人,或者神祇的眷者才能够畅通无阻地进入桃源。” 叶轻云坐在床上,伸手拨弄那深不见底的暗黑河水,少年无声地抬起头望向鹤渊:“仙君进入桃花源,并没有被结界拒之门外。依此可见,仙君仍是生者。可惜古往今来,神眷者屈指可数……” 少年俯身,从河水中捞起一片深红色的花瓣,把它放在了鹤渊的掌心之间:“也就是说,仙君想要寻找的那个人,极有可能已不再是生人了。” 鹤渊目光微凝,苦笑了一下,开口询问道:“既然知道我并非桃花源之人,为何还愿意带我进来?” “初见之时我就注意到,仙君并非命数已尽之人,浑身上下也没有任何死气,那仙君就只能是神明的眷者了。”叶轻云目光停留在白衣仙君那黄金般的瞳孔,舔了舔唇角,笑着解释道:“况且今夜,是最特别的一天。” 鹤渊侧头,下意识道:“……最特别的一天?” “仙君应该清楚‘除夕’的意义吧?今夜对于七冥阴阳蝶一族,就是凡间所道的‘除夕之夜’。今夜桃花源的结界大开,群妖夜宴,共庆四神祭典。” 船身摇晃,靠岸停泊。叶轻云起身离开船舱,赤足踩在细腻温热的沙滩上,海潮声渐起,他们穿行过彼岸花海,经河入海,最终抵达在某个炊烟袅袅的渔村之前。叶轻云一手拉着鹤渊,一手拎着柴屐,兴高采烈地跑进村子里。 鹤渊还未反应过来,下意识跟着少年一起跑了起来,他习惯了踏云而行,上千余年几乎不曾跑跳,没跑多久就有些体力不足,喘息剧烈:“叶轻云,等等!……你要去哪里?” 那小蝴蝶闻言则分出一缕心思,笑容灿烂地回过头,一袭红衣轻盈奔走于沉沉月夜之下,少年轻快回应道:“这还用问吗?当然是带你回我家啦!我阿娘烧的饭菜可好吃了,你一定会喜欢的!” 鹤渊欲言又止,最终被叶轻云拽进了叶家大门,少年心性热烈的年轻少年刚跨进家门,就连连高呼口干舌燥,拉着鹤渊直奔庖屋,撒娇撒痴最终得以向乳娘讨来了两杯牛乳茶。 “口渴了吧?我在牛乳茶里给你加了花蜜,”叶轻云跑回鹤渊的身旁,手里端着两个瓷杯,少年把热乎乎的牛乳茶塞进鹤渊的手里,“如果不够的话,还有很多牛乳茶!” 叶轻云话音未落,又一溜烟儿地跑远了,也不知溜去了哪里。鹤渊轻轻叹息一声,眼前这个毛躁热烈的孩子天真而稚气,而他在岐山所相遇的红衣少年全然不同。初见时的叶轻云独自流浪经年,遭人灭族,被人追杀,隐姓埋名逃到岐山,才勉强保住了性命。 在这之前,他的小蝴蝶也曾是有乳娘疼惜的一族少主。 “这急切的性子,真不知道何时才能改掉。” 鹤渊闻声一怔,回头看去。一名身穿碧玉色长裙的年轻女人站在他的身后,眸色温柔,发髻高高盘在脑后,一缕乌色发丝垂在白皙的左颊旁。女人站在廊下,目光柔软,抬起一只手摸了摸鹤渊的脸颊。 “你是轻云的友人吧?真是难得,这还是他第一次往家里带人回来,”女人笑意轻柔,“我是出云,叶轻云的母亲。谢谢你照顾我的儿子,他很不让人省心,这一路上没少操心吧?” “今夜就好好休息一下吧,”如花般明媚的女人垂下手,声音温和:“我会为你们准备暖烘烘的棉被,温热的洗浴水,以及添过蜂蜜的牛乳茶。” 鹤渊垂下眼睫,无声地笑了起来,嘶哑道:“……劳您费心了。” 他抬起头,如同黄金般的眸子在深夜中闪着微光,尽管眼眶酸涩难耐,却始终没有流出咸苦冰凉的液体。 他只是一如往日般淡淡一笑,平静道:“您和我的母亲很像,她也是个美丽而温柔的人。”鹤渊垂手,习惯性触摸微凉的剑柄,记忆中浮现出一个年轻而凛冽的粉衣女子,“她曾教导我,宁可持剑而死,不可弃剑而逃。” 出云一怔,保持着得体而温柔的笑容,女人轻声道:“看起来,仙君很是想念她。” 鹤渊笑了笑,点了点头,并未否认:“……是啊。仙凡有别,因果缠绕,我心中有许多老友,想再见他们一面,却也知晓此生许是再也无法与他们相逢。一路走到今日,失去了许多人,却也诸多受益于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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