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的笑容依旧:“对,国王会心怀对于夜莺的愧疚,在清晨死去。而夜莺身边依旧有很多喜欢它的人,它所需要的只是忘记始乱终弃的国王。” “所以这只是个童话,一个讲给小孩子的童话,成年人的生活从来是血淋淋的现实。” “阿兰,你太过于悲观主义了。” “休博士,你认为夜莺能够轻易忘记国王吗?”江秋凉直视着休的眼睛,“即使他是个始乱终弃的人?” 休低下头,指尖摩挲着纸张上的字迹,深深叹出一口气。 煤油灯把他的身影拉得很长,从椅子的脚一路经过地板和地毯。 雨声中混杂着树枝不堪重负的摇曳声,黑暗中有着吞噬一切的力量。 在长久的沉默中,江秋凉以为休不会回答了。 休合上书,双手交叠放在书封上,是惯常那种慵懒的姿势。 “亲爱的,我不知道,因为我不是夜莺。”回答像是窗外的一阵风,短暂被灯光照亮。 童话之所以被称为童话,是因为所有人都清楚地知道,现实中绝非如此。 “死者悔恨又如何,最终痛苦的还不是生者。”江秋凉望着被雨水浸湿的窗户,目光飘得很远,“一腔情深终成枷锁,真不负责。” 休没有说话,久到江秋凉以为他随时会起身离开。 可是他没有。 他只是在烛光和黑暗之中睁着眼,收起了笑容,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忘了你已经过了需要童话的年纪,阿兰。”江秋凉看他又摘下了金丝眼镜,姿势优雅,他似乎只有在阅读时才会戴上那副很有斯文败类感觉的眼镜,“很抱歉,是我的疏忽。” 江秋凉的目光落在他食指的戒指上,很简单的银戒指,没有多余的花纹。 “休,你的戒指很漂亮。” 江秋凉省去了“博士”两个人,这样的称呼在无形间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同样的方式也被休用在他身上。 他再次开口:“将它戴在食指,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 休扫了江秋凉一眼,低头去看自己的左手食指。 他用右手的食指指尖轻轻抚摸戒指:“没有特别的含义,是我还在医学院时,一个朋友赠与我的。好看我就留下了,大小刚好合适食指,他的眼光很好,不是吗?” 江秋凉肯定道:“是的。他现在还在法兰西吗?如果有机会,我真想见见他。” “在的,我相信你们一定有机会相见。” “你是什么时候来的这里?” “我刚毕业就来了,大概两年前。”休露出了一个很熟悉的笑,“阿兰,你其实不必绕圈子,虽然通过戒指挑起话题是个不错的选择,但是你其实是可以直接问出口的,我很乐意效劳。” 休把右手覆盖在左手上,遮住了戒指,他又恢复成了从容慵懒的掌控者。 江秋凉失笑,无论从朋友还是医生角度,休都很合适,和他谈话省去了很多力气,远比他想象的轻松。 某种程度上,的确如他所言,有成为怪物的潜质。 “似乎要寻找一个合适的开口……” 休故作沉思,江秋凉知道他的心中早有决断,因为他偏过头,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巨幅油画。 江秋凉适时道:“不如先从油画说起?” 休笑道:“正和我意,就从这幅画说起吧。” 时间的指针转动,一圈圈倒回从前。 “或许诺埃尔已经和你说过了,这幅画是你要求买回来的,那时候你才十岁,已经很有艺术审美天赋了。即使从现在的角度,这幅画也很有收藏价值。你知道有杜维恩勋爵吗?” “那个很有生意头脑的美国商人?” “是,但他不止是个有生意头脑的人,他还使欧洲的文化融入美国。杜维恩勋爵面对威廉·塔纳的《桥和塔》时,说了一句话,你知道那句话是什么吗?他说,‘如果我拥有这幅画,这世界上就再也没有我想要的东西了。’” 江秋凉点评道:“很浪漫。” 休的笑在灯光下很淡:“克洛德将军说,同样的话,你十岁时也对他说过,人小鬼大。” 江秋凉在休的描述中勾勒着十岁时阿兰的形象,稚气的男孩抬起脸,对着近旁的父亲毫不掩饰自己对于一幅美术作品的喜爱。 很法兰西的画面。 江秋凉唇角勾起一抹笑,回应道:“说起杜维恩我总能想起梅隆。” “我的画从未像你在场时看起来那么美妙。”休模仿着悲伤沙哑的腔调,“是这句话?” 江秋凉有些讶异地抬眼,对上休深灰的眼睛:“没错,就是这句。” 休的眼神很温柔:“我想这大概就是诺埃尔先生愿意留在这里的原因了。阿兰,他喜欢你,喜欢你对他一览无遗的欣赏。” 江秋凉想到了一个典故。 伯牙善鼓琴,钟子期善听,高山流水以此为美。 可江秋凉不是阿兰,所有人却把他当作阿兰。 在江秋凉眼中,也不过是一幅摄人心魄的油画,如果这幅画被挂在挪威国家美术馆,他或许会在它前面驻足欣赏,感慨画家出类拔萃的天赋。 但是也就仅此而已。 随后他会跟着人群走出美术馆,在街上寻找一家合适的餐馆解决自己的午饭,然后将这幅画抛诸脑后,很久都不会再想起它。 缘分很奇妙,有人只能看到徒有其表的外壳,有人却能看见它掩藏在美貌之下撕裂的灵魂。 与它有缘的不是江秋凉,而是克洛德将军的儿子阿兰。 窗外闪过一道惊雷,刹那将室内照得苍白一片。 楼下传来了很尖锐的噪音,紧接而来的是划破天际的轰鸣。 直觉拉扯江秋凉的神经,暴雨打在他的灵魂上,湿漉漉的。 从床上爬起来,两条腿垂在床沿,有一只手按住他的肩膀。 “你别动,我去看。”休提着煤油灯,从一路走到门口,橙黄的光照亮了油画,一闪而过的狄奥尼索斯静静看着一切发生,目光悲悯。 江秋凉搭在毛毯上的手抖了一下,因为过度用力,指节泛出惨白。 休走出门,扒在栏杆上对着下面喊了一句,楼下回应了他什么,雨声太大了,江秋凉听不清。 他脑中嗡嗡作响,灵魂上落下的水在他的脚边汇聚成了一个小小的湖泊。 而他只是一眨不眨,和黑暗之中的油画对视。 休很快去而复返,语气依旧轻松:“诺埃尔在楼下摔碎了一个葡萄酒杯,他可真够倒霉的……” 很快他停住了,眉头紧促:“阿兰,你怎么了?” 江秋凉知道现在自己的脸色有多差,他开口酸涩:“休,你能照亮一下油画吗?最好只是我的……” 没等休举起煤油灯,又一道惊雷撕开黑暗,肆意叫嚣在巨幅油画上。 女祭司和演奏者神情惶恐,注视着森林的深处,仿佛黑暗中有呼之欲出的恶魔。 狄奥尼索斯不是看向别处,而是直直盯着画外的人。他高举双柄酒杯,似乎在无声之中致敬,他的眼中饱含悲悯,血泪从他的左眼滴下,划过苍白的脸颊。 画——变了。 ---- 说个题外话: 奥斯卡·王尔德曾因同性恋情被判入狱,汉斯·安徒生曾向多名男性表达爱意。 不知道算不算冷知识。 有机会想以王尔德为思路写一本,希望能有这个契机。 爱就是爱,仅此而已。 另,本章《夜莺》的内容参考《安徒生童话》,《夜莺与玫瑰》的内容参考王尔德的《快乐王子及其他故事》,历史上杜维恩勋爵也是存在的,描述参考后世记载。
第22章 易碎收藏家 极度的光亮和极度的黑暗从来不是单独的个体, 他们在昼夜间如影随形,是亲密无间的朋友。 在白日醉酒,在夜间游荡。 电闪突兀的亮光之后,雷鸣和黑暗比肩而来, 在午夜露出了狰狞的爪牙。 咸湿的雨水恍然从窗外瓢泼而下, 雨水漫灌, 攫取江秋凉的呼吸。 他从未如此清晰地看到呼出气泡的形状,也从未如此明了地听到自己的呼吸声——一种类似于气泡漂浮到海平面的声响。 心底的情绪并非来源于恐惧,这种情绪过于浮于表面了,他的心底漂上来了一种近乎于病态的喜悦。 江秋凉将微微颤抖的指尖贴在油画上,狄奥尼索斯的泪水早已干涸, 层叠的颜料让它摸起来干涸而粗糙。 “这幅画有名字吗?” 休静静注视着江秋凉, 目光定在他的指尖:“有, 叫——” “《血泪》。” 两道声音重叠在一起, 同时说出了相同的两个字。 休讶异地看着他:“诺埃尔和你提起过这幅画的名字?” 指尖的触感从干涸到湿润, 掺杂着粘腻, 江秋凉蜷缩手指,收回手。 “没有, ”他摇头, “我猜的。” 休说:“说真的, 我承认诺埃尔是个天才画家,但是他的起名方式确实很奇怪, 在大多数人看来毫无逻辑可言。大概只有你能猜到他取出来的名字了, 难道你们看到的和我们看到的不一样?” 江秋凉笑道:“一副画而已, 有什么一样不一样的。休博士, 我以为你是个唯物主义者。” “我当然是,只是你知道, 有些艺术家总能让你怀疑自己的唯物主义是否出现了偏差。”休审视着面前的油画,“阿兰,这幅画在你眼里是什么样的?” 江秋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狄奥尼索斯又恢复到初见时的模样,被女祭司和演奏者包围,姿态轻松惬意。 “和你眼中的一样,休博士。”江秋凉长久看着狄奥尼索斯左边的脸颊,“我也是一个唯物主义者。” 休笑得不行,他的长发随着肩膀耸动,比油画里的笔触更为真实。 “谢谢你让我确定自己的精神没有错乱,”他笑起来时音调听起来年轻了许多,“好了阿兰,时间不早了,我不应该打扰你的睡眠。我就住在隔壁,有需要随时找我。亲爱的,祝你好梦。” 送走了休,江秋凉坐在床沿,伸出了左手,缓缓张开蜷曲的左手手指。 指腹上赫然是一道鲜红的液体! 江秋凉把手指凑到鼻尖,又闻到了熟悉的甜腥味。 ——是血。 而画中的狄奥尼索斯左边脸颊白皙一片。 江秋凉站起身,用毯子盖住了这幅巨大的油画。 呼出一口气,他倒在床上,床榻温柔地将他包裹,天花板在眼前延伸,宛若一望无际的星空。 横线,曲线,半圆弧,四分之三圆…… 工业设计的繁复有迹可循,分割成四方四正的形状,比数学公式还要简单。与之相反,自然的鬼斧神工和人性的反复无常却无迹可寻。 · 雨在临近天亮时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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