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兆在心里默念着“半妖”二字,最后自那些书山文海里,翻出了一本《半妖志》。 书中尽是关于半妖之人的常识记载——身体构造、习性、天资、修行之法。 半妖者,半修玄法半修妖道,天资通常高于妖低于人修,若持续提升,至渡劫期前止,可得寿元六百载。 但乌见浒的天资放在人修之中,亦是佼佼者,大抵因他母亲是九尾灵狐,天字级的灵妖。 容兆的目光落至那句“至渡劫期前止”,不觉拧眉,不是很明白。 他继续往后翻书,心头无端生出些许不安,直至最后一节,细说半妖修为—— 受限于不完整的妖丹,半妖之人无法完成大乘巅峰至渡劫期突破时,丹田灵力的聚合转化。 换言之,半妖绝无可能突破渡劫期飞升,大乘巅峰修为已是极限。 世间半妖本就稀少,能在六百岁前顺利将修为提升至大乘巅峰者,更如凤毛麟角。 因而这样的常识,几乎无人知晓。 所谓天理不容,原是这样。 容兆怔在原地,抓着书册的手指逐渐收紧,手背隐约浮起青筋。 从前种种,在这一刻才终于真正明了。 为何那个人先前执意要走通天成神路,为何他那日说那句“不救世,只救你”,还有他的“又骗了你”,究竟指的什么。 放弃通天成神路,等同放弃他自己。 六百载看似不短,于修行之人漫长无尽的岁月而言,不过弹指一挥间。 从他将通天神玉交给自己那日起,他就坦然接受了一切。所以他不在意人间风雨、世界倾塌,只为救自己。 骗的不只是那日答应的顾好己身安危又食言,更有一直未说出口的,关于他寿元的秘密。 原来如此。 楼外暴雨如注,如永无停歇之时。 一日已经过去,入夜以后天色深黯,一丝光也没有。 楼下的讲学早已结束,随从也早被他挥退,只剩他一人。 容兆浑噩不知,失魂落魄走入雨夜里,一时哭一时笑。 撕心裂肺、几欲成狂。
第70章 一条疯狗 = 紫霄殿。 自九霄天山回来,容兆命人将乌见浒安置于此,自己也在这里常住下来,方便一边处理宗门事务,一边看顾他。 虽大多数时候,容兆其实很少见外人,旁的人来求见,无论长老弟子,若无要事一概不理。 门中传言他感情用事、过于任性,容兆从不放在心上,我行我素,全凭自己心意行事。 那夜自天音阁回来,他浑身湿透、狼狈若癫,在始终昏迷不醒的乌见浒身旁趴了一整夜,也做了一整夜的梦。 梦里全是他与乌见浒的过往,好的、坏的,一遍遍在梦境中重演。 梦醒之后又仿佛一切未发生过,他依旧是元巳仙宗最说一不二的宗主。只是脸上的神情愈少、人愈淡漠,时常默不作声盯着谁时,一个眼神能便叫人不寒而栗。 谁也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只有容兆自己知道,他心头烧起的那把火早有滔天之势。 那些焦躁不安、蠢蠢欲动的邪性时时侵扰着他的神思,即将压制不住,这一次他也不想再压制。 “今日门中有人结契,送了喜糖来。” 秋日午后,容兆如往常那样靠坐拔步床边,握着床上乌见浒的一只手,与他闲聊:“我突然想起来,我们似乎还没办过正式的结契大典。幻境中那次不算,那时我们都用的别人的身份,过后倒是在鬼域里跟你又拜过一次堂,不过那也不算。等你醒来,我们无论如何都得补办一次大典。”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回答他的只有烛台上噼啪炸响的火光。 他耷下眼静默片刻,自嘲一笑,剥了颗糖扔进嘴里,继续与眼前之人絮语:“上次我说不喜欢吃糖,骗你的,不过这个喜糖没你给的好吃。 “我昨日去后山溪边看了看,那里灵气充裕,或许再过个两年,桃露当真能酿出来,到那时我们再一起喝吧。” “……早知道这样,你又何必对我手软,我们光明正大地打一场,分个最终胜负,赢了的那个去走通天成神路就是了,反正,最后总是要分开的。 “你是看不起我吗?我不需要你让着我,也不需要你这样救我,我说的人各有命,你可以坦然接受,我也一样。 “乌见浒,你要不要醒过来?六百年很短,你若是一直躺在这里,我们连这六百年也没有了。” 声音渐低,沉在睡梦的人始终无知无觉。 无论他说什么,亦或在神识中呼唤,曾经他觉得聒噪至极的人,都再不给他任何回应。 层层厚重的帷帐挡住了外头每一缕拂进殿中的秋风,容兆却在这样的无声阒寂里,感受到了秋日寒潮的彻骨凉意,一颗心浸在其中浮浮沉沉,试图挣扎,又一再被裹缠密实。 直至帷帐外传来细微动静,他侧头看去,是那只灵猫自外钻进来,蹲在脚踏下,灰瞳安静看着他。 容兆与它对视,怀念的却是另一双同样深灰色的眼眸,每每含笑凝视自己时,总让他不自禁地坠入其中。 仿佛感知到他的情绪,灵猫低低呜咽了一声,容兆移开眼,不再看它。 那些翻涌的心绪,也重新归于了沉寂。 少顷,有人来报,说苍奇回了宗门,想求见他。 容兆正在帮乌见浒梳头,半晌才出声:“不见,没有要事不必来这里,让他回去。” 帷帐外妖仆应声退下。 旁的人或事带不起容兆心头丁点波澜,他握着梳子,帮乌见浒将长发理顺,银色发带缠上去,在肩侧挽起。 做完这些他静静看着面前人没有血色的脸,微凉掌心抚上,俯身,亲吻上那双始终紧闭的眼睛。 翌日,是元巳仙宗内部神恩大祭的日子,由宗主率众于神恩宫祭祀师祖。 时辰尚未到,容兆在偏殿更衣,换上祭祀大袍,苍奇再次来求见。 他眉心一蹙,有些不耐烦,允了人进来。 苍奇进门,看到前方换上宗主大袍后,愈显高不可攀的容兆,垂下眼,恭敬与他问候。 容兆问:“你特地回来宗门,是为了神恩大祭?” “……是。” “你自己的公务更重要,非必要不必特地赶回来。” “各宗各派都回去后,这段时日巡卫所中也无什么大事,我便抽空回来了一趟。”苍奇低声解释,他只为见容兆而来,但他大师兄,似乎并不想见他。 人已经回来,还有何好说的,容兆冷淡道:“既已回来便算了,祭祀快开始了,你也去做准备吧。” 苍奇心有不甘,犹豫之后问了之前一直想问的事:“大师兄,上回我在神恩宫这里为你求的护身灵牌,你有随身戴着吗?” 容兆的神情微微一滞,垂着头的苍奇并未注意到他眼中渐起的冷意。 告密之事是否当真与苍奇有关,容兆并不确定,因为查不到实证,他也无心在这事上浪费心神,便暂且作罢。 但今日,他这个二师弟站在这里,欲言又止问起自己有否戴他送的护身灵牌,容兆忽然就明白过来—— 其实以前他就隐约察觉到苍奇的心思,只是不在意,不放在心上,但没想到苍奇敢做到这一步。 至于所谓护身灵牌,他并未收到过,随便一想便猜到个中缘由。 容兆不动声色问:“为何送我护身灵牌?” 苍奇愣了愣,沉默一瞬,声音愈低:“我只是希望大师兄能福泰安康,无忧无灾。” “既如此,为何要故意给我找不痛快,将我身边人的事情透露出去?”容兆的声音没有停顿,话问出口,瞧见苍奇面上一闪而过的慌乱,肯定了自己的猜测,“果然是你做的,你发现了乌见浒的身份,传字条告诉邓长老那个弟子,故意让他将事情揭穿?” 苍奇慌张道:“我也是为大师兄好,我……” “什么为我好?”容兆沉下的嗓音里压着戾气,“做出陷我于不义之事,却说是为我好?我需要你这样为我好?” 一句话让苍奇脸上血色消失殆尽:“我、我只是……” “只是什么?”容兆戳破他,“只是嫉妒我道侣,不想他好过,打着为我名声着想的名义,做见不得光的事情,以为这样就能毫无心理负担,催眠自己做的都是对的?” 苍奇猛抬起眼,不可思议地望向容兆—— 被容兆这样不留情面地扯下遮羞布、揭穿心思,他分外难堪、无地自容,但更难堪的,却是容兆的态度——原来容兆什么都知道,他的大师兄清楚知晓他的心思,但不在乎。 此刻容兆看他的眼神里,更唯有冷漠和厌恶。 他的心思,在容兆眼里,从来不值一提。他心心念念着的人,弃他如敝履,如此厌恶着他。 这样的认知让苍奇心似滚油煎,极力克制才没有当场失态,嘴唇抖索着无言辩驳。 “你既已承认,我便不能不追究,你做的事情,已然违背了宗门戒律,必得严惩。”容兆毫无温度的语调道,如一把尖刀插在苍奇心上,每一个字都是一次凌迟。 容兆却未再施舍他眼神,命人来先将之押入水牢,留待三日后神恩大祭结束再行处置。 几位长老闻讯匆匆而来,容兆三言两语将事情说完:“他是我师弟,我更不能包庇他,免得让宗门其他弟子觉得我护短。” 听说了事情来龙去脉,想想当日那辛孟的下场,这几人便知什么包庇、护短都是假的,容兆根本没打算放过他那个师弟。若不是这几日大祭不能见血,他只怕这会儿就把人料理了。 饶是如此,这样不念旧情、刻薄寡恩,也实在叫人齿冷。 容兆不再多言:“时辰到了,走吧。” 转眼三日。 最后一场祭祀结束,众弟子们退下后,几位长老将容兆留下,说有事情要与他商议。 “七曜宗已经撑不住,说愿意归顺我们元巳仙宗,做元巳仙宗的附属宗门,针对他们的强制措施,是否能停止了?”戚长老代表众人问。 这七曜宗本也是东大陆排名前二十的大宗门,容兆当日当众斩杀了裘炎还不够,这几个月用尽手段,明里暗里地针对他们宗门,封锁周边各宗派与他们的资源往来交换,挑起他们宗门内部争端,一再削弱他们的宗门势力,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七曜宗不是没试图反抗过,但面对元巳仙宗,无异蚍蜉撼树,告到仙盟,如今真正把持仙盟话语权的人也是容兆,最终不得不妥协求和。 可容兆并不想与他们和,只要将他们彻底踩在脚下。 “嘴上说的不算数,待他们送来正式函件再说。”他道。 这些长老分明也有野心,偏要装作以和为贵,倒不知图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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